我睜眼看去,夢中反複出現的那雙眼睛正盈盈注視自己,美眸如絲如倦。一時間分不清自己是真的醒了還是猶在夢裏。


    迷醉中探手觸碰男人的眼角,待到驚覺時,早已被他扣住掌心放在唇畔親吻,暗暗地嚇了一跳,忙睜開眼再瞧,又換迴了常昊王趙子都那俊美無比的臉,極為神似的眼睛,清澈深邃,心底的情意不由因而滋生了幾許。


    兩人凝眸對望,竟皆未避,久久不分。他與那個人的臉不停交換,隻覺亦真亦幻,驚疑不定,忽而清醒過來,又不過如夢一場。


    明媚的陽光已從簾子透進閣子裏來,想必已是辰時。


    常昊王不知是什麽時候來的,坐在床前正對著我微笑,又問了一遍:“晚月是誰?”


    我紅了臉,半響才支語說道:“不過是夢中胡言亂語罷了。”


    常昊王仍是淺淺笑著,道:“昨日掃了悅容的雅興,今日我再帶你於府中遊玩,權當賠罪。”


    我見懸梁上早已不見在劫的身影,心想他定是趁人不備的時候離開了,這才舒心地點頭應承。


    正與常昊王在水榭樓台上小餐,下人來報,說是楚府送來宮中消息,貴妃娘娘想念姐妹得緊,暄十姑娘進宮小敘,聖旨都已送到常昊王府外頭。


    我聽了不由訝異,這貴妃姐姐從小與我並不太親,自進宮後也極少見麵,又因小時候被我撞到她與蕭晚月私會的事,一直防我甚密,這次怎麽沒有緣由地就請我入宮?


    常昊王深思稍許,送我出府。一輛鑲黃華蓋馬車停在角門,馬車前頭坐著一個錦衣少年,晃蕩著修長的雙腿充當車夫,水澱藍衫白羽冠巾,麵如瓷陶唇若朱漆,正是我那老愛折騰荒唐事的十二弟楚天賜。


    乍見我出來,天賜眼睛一亮,暗暗朝我拋來一記眼色。我心頭頓時明白幾分,這貴妃娘娘的召喚八成是他趕早入宮特意請來的。誰不知天賜的嘴巴抹了蜜似的甜,從小最討楚貴妃的歡喜。


    此番為了我,也真是辛苦了這兩個好弟弟。楚老爹有攀天牆,瞞著他們倆一聲不吭地將我送進常昊王府;他們也有過雲梯,輪流行事,一人鬧王府,一人地下請法旨,又將我安然接出王府。這一來一往也算有驚無險,倒讓楚老爹的陰謀在金燦燦日光下宣告破產。關鍵時刻果然還得靠那兩個小子,也不枉費我從小這麽疼愛他們。


    天賜喲嗬一聲跳下馬車,輕巧地蹦到我的麵前,歡喜地晃著手中的皇榜,說道:“悅容姐,這次我很乖可不是來鬧事的哦。”而後又對常昊王拱手虛應,說著什麽感謝盛情招待我姐,他日萬花樓小敘我來請客讓你玩得開心之類的話。平日裏狐朋狗友廝混慣了,說話也不見害臊。


    常昊王何等聰明的人,又怎麽會看不懂眼前狀況?也不愧是官場上打滾的人,神色不變場麵逢笑,倒是楚公子客氣了。


    看在天家的麵子上,常昊王也不對我強作挽留。臨上車,他委婉向我打聽一事,竟是當初我推掉蕭晚月求親的緣由。這檔事多半又是父親告訴他的,可他分明是知道蕭晚月這個人的,剛才為什麽還要明知故問?


    我也裝著糊塗,好奇探尋他們是否相識,常昊王卻給了我一個十分玩味的迴答:“蕭晚月便是本王內心揮之不去的陰影。”


    盡管不懂這句話暗藏的深意,但總讓我有種感覺,或許他執意想要納我為妃,並非所謂的一見傾心,而是因為我曾拒絕過蕭晚月。


    都雲常昊王善識人心,方才夢中無意識的低喚想必早已被他看穿了對蕭晚月的情意。我不再諸多隱瞞,也不想日後與他過多糾纏,便坦言相告,我楚悅容要嫁的的丈夫不得三妻四妾,隻須愛我一人,待我從一而終,別說蕭晚月是我心上人,就因他已有一房妻室,我就不情願嫁給他,更何況你常昊王趙子都身邊妻妾成群美人如雲,我更是萬萬不可能做你的王妃。


    考慮到自己的立場和彼此的身份,這番話我還是說得非常含蓄的。天雷雖過仍有餘威,還是造成了不小的震撼力。當時常昊王就這麽呆呆看著我,活像看到六月飛霜似的不可思議,就連從小跟我鬧著長大的天賜也被我嚇得目瞪口呆。我尷尬地笑了笑,知道自己的言論對這個時代的男人而言是驚世駭俗的。


    半晌常昊王迴過神來,心有不甘地問:“有什麽能夠改變你的堅持,讓你心甘情願地嫁給我?”


    我沒有立即迴話,男人都好麵子,更何況他乃堂堂王爺,太過直白的拒絕不免傷他自尊,要是惱了起來強搶民女的事也幹得出來。


    想了想,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然後雙手合十放到他的麵前,意思便是:若要我放棄原則嫁你,除非天地合一。


    別人高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我則恰恰相反。他與我之間的關係,就好比飛鳥之於蒼穹,遊魚之於海平線,春花之於嚴冬,是永遠飛不到的盡頭,抵達不了的終點,開不出花的結果。


    夠直接徹底無情又委婉善良和平的拒絕了吧?


    常昊王這般聰明果然一下子就看懂了暗語,沉著臉瞪著我,神色有點怪異,眼中藏著驚愕,臉上雲\/雨不霽。


    我瞧著心中不安,趕緊跳上馬車拜別。


    一路顛簸,拄著下巴發呆,想到常昊王和天賜方才的表情怎麽的就很想笑,心裏卻覺得空前悲哀,一種身為女人由來已久的悲哀。


    不知道是誰說的,如果這個時代病了,當你無力改變什麽的時候,要麽跟著它一起病下去,要麽一個人孤單地死去。


    於是,我就這麽地在思想的病態和靈魂的死亡之間掙紮,高舉著革命宣言:質本潔白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寧可高傲地發黴,也不去卑微地戀愛!沒準哪日還真落得孤單而死的可憐下場。


    馬車走了稍會,忽聞身後傳來馬嘯,又聞有人驚唿:“王爺!”馬蹄聲嗒嗒而來,撼嶽搖地。


    我心頭一驚,掀開垂簾迴頭看去,隻見常昊王策馬狂奔而來,金冠上玄蘇搖晃,五龍騰雲華服凜冽翻滾,那張剛毅的麵容看著我時驟顯執著,緊追著我焦急地問道:“如若你剛才所說的我全都做到了,你是不是真會實踐諾言嫁我為妻,是不是?”


    錯愕地看著他,我一時答不出話來。天賜惱了一句:“還真是冤魂不散。”馬鞭一甩,兩匹上好的汗血寶馬以更快的腳力將常昊王甩在了後頭。


    浮雲從空中掠過,如一場人生。


    那片天空之下,常昊王策馬而立,以極快的速度與我拉出遙遠的距離。


    我遠遠看去,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再也看不清他的麵容,唯有那雙熟悉的眼眸依舊清晰寫著堅決。


    放下垂簾,我靠在馬車的駕壁上一路沉默不語,竟是因他這惜別一鬧而惆悵了起來,不知是為了他表現出來的真情,還是因他像極心裏頭的那個人。


    恨起自己多情柔腸,總是容易陷入感動,這一世經曆了這麽多都沒見多少長進,也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痛。又恨自己的敏感多疑,感動之餘又不免懷疑人性的真誠,就如同現在,不禁在問:常昊王對我的堅持,是真心的還是另有目的?若真是真心,又能真多久?


    我知道他的那些側妃妻妾,不少都是出身高貴的王侯小姐,大經國內萬中選一的美人。楚悅容雖是小有姿色,也有自知之明,與他並無轟轟烈烈大愛一場,充其量不過是日前在萬花樓裏驚鴻一瞥,一個尚且還稱不上美麗的誤會,若非利益權衡,何德何能讓他為一株芳草放棄滿園春色?更別說我所暗示的天地合一,除非是天上的神,地下的魔,人世間又有誰能做到這樣的不可能?


    轉過身又想,他終究是個王爺,高高在上的男人,拋不下的臉麵,舍不下的驕傲,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越得不到就越想得到。當時間久了,有一日激情成了倦怠的迴味,也就不再執著了,曾經的信誓旦旦便作煙消雲散,我又何必為他庸人自擾?


    收起滿腹心緒,我搖頭笑笑,將常昊王的誓言轉眼遺忘在腦後。


    卻是很久以後才知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有時候就是一場啼笑皆非的誤會。有人說,這就是孽緣;也有人說,這是命中注定的安排。但對我來說,這更像上天捉弄眾生的一個玩笑——


    他竟是將“天地合一”誤以為“天下歸一”,打著尊王的旗號,翻開了大經國諸侯攘夷的第一篇章,亂世因而初現。


    男人們總會為他們的野心尋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於是可憐的女人就須得承擔起紅顏禍水的千古罵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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