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費盡口舌這才從他口中套出話來,打他之人是大房蕭夫人的陪嫁丫鬟所生的兒子,就是那個比我們姐弟遲生一晚的十二爺。蕭夫人一直未有所出,縱然身居正室手握大權仍是心有不安,所以對自己貼身丫鬟所生的這個楚十二爺非常疼愛,還親自為他取名“天賜”,簡直視如己出。有大夫人罩著,楚天賜囂張跋扈,誰都要讓他三分。


    這樣的人,無權無勢的我們惹不起,隻會為娘親徒然惹來麻煩。我默默取來跌打酒為在劫揉著傷口,痛得他咬牙咧齒冷汗直冒,卻硬著骨氣不發出一聲**。那晚我就摟著他睡覺,黑暗裏摸到了他臉頰冰涼的濕潤,在沒有人看見的時候眼淚才會偷偷地流,倔強自尊心極強的在劫啊,就算再堅強再硬氣,畢竟還隻是一個六歲的孩子,受了委屈也會傷心。


    我擦了他的淚水更加用力地抱住他,那一刻終於明白自己來到這個世上要償還什麽:這輩子我都要保護他,我可憐的弟弟!


    無聲無息的黑暗裏,在劫輕聲地問我:“阿姐,一個人的出身真的很重要嗎?”


    我笑著迴答:“傻在劫,英雄不問出處,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在劫滿足地笑出聲,摟緊我的腰睡了過去,不時吧砸著嘴巴念著“我有阿姐就夠了”,那一句話惹得我淚眼盈眶,原來被一個人全心全意信賴著,是這樣幸福踏實的感覺。


    在劫果真是小孩子的心性,不快樂的事轉眼就忘了,但我卻記得一清二楚,保護他的決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來得堅定,所以今年去萬榮堂吃年夜飯,對我而言就像是趕赴沙場似的,我不會再讓別人傷害他!


    約莫酉時,小童前來傳話,各房夫人少爺小姐們該去向老祖母和老爺請安了。


    娘親拉著我的手,我拉著在劫的手,齊齊走出房門,外頭風雪下得正大。


    王嬤嬤取來狐裘披風為我們披上,然後打傘引路,丫鬟們在前麵提著燈籠開道。


    雪落無聲,腳步聲聲雜遝,西角門口停著一輛馬車,三人上了車嗒嗒地朝萬榮堂走去。


    顛簸的馬車內,娘親囑咐著,待會進了萬榮堂要步步小心,時時留意,別多說話,也別多事,更不要想著出什麽風頭,逢人要乖順有禮謙卑,時常臉掛笑容。一一應下之後,我抓著在劫的手說:“今晚就一直跟在姐姐身邊,哪兒也別亂跑。”在劫怔了半會,隨後莞爾笑開,倚在我的肩膀蹭了幾下,輕輕嗯了一聲。


    萬榮堂是楚家先祖的舊居,也是楚老太爺的引以為傲的宅院,昭顯著浩蕩皇恩。


    祖父楚老太爺生前乃是先祖皇帝座下第一謀臣,受封為楚國公,是個極有氣節且重禮數的讀書人。“三綱五常乃人之大經,事君不可以不忠,事父不可以不孝,是故忠臣出於孝悌之門也。”這本是楚老太爺的為人處世之道,並且時常對子孫們耳提麵命,現在則成了楚幕北經常掛在嘴邊的話。


    說來也可笑,楚老太爺一生忠君,後繼者也就是我的楚老爹,卻是個狼子野心之輩。


    說是狼子野心也著實有點過了,不過是順勢而就,正所謂盛不過三代,誰都知道當今天子軟弱無能又荒淫無度,一國之權早已旁落。家家戶戶朗朗上口一句俚語,道是:


    “千裏封不住三個王,萬巷住不下四個姓;天龍潛遊真時真亦假,七蛟鏖戰假時假亦真。”


    說的便是坐鎮神京的經天子等同虛設,蛟龍七分天下——燕山、阜陽、常昊三王分封,蕭、楚、史、司空四大家族問鼎皇都,天下初現大亂之兆。


    為綢春秋大計,楚幕北效仿孟嚐君廣招人才,三千門客雖是良莠不齊但也各盡所長,又鑄器屯兵,暗下儲蓄糧草,怕是隻待亂世一起,便意圖逐鹿中原。


    而今各方勢力互相牽製揣度,神京尚在經天子之名尚存,楚幕北便念著先父那句警訓,在外作忠臣之態,在家作孝子之姿,楚老太爺雖已過世,但楚老夫人還健在,是故泱泱家族每逢年底除夕之夜,凡是嫡親之係,媳婦子孫兒女們都要前來請安,各盡孝道。


    千樹裹銀裝,琉璃瓦掛冰錐,空氣隱隱彌漫爆竹燃過的硝煙味。


    馬車穿過長巷子,路徑萬榮堂大門,門口守著七八個衣著華服的守門侍衛,兩隻巨大的白玉獅子中間,是三間朱色金獸門,門上掛著金鑲牌匾,題有五字——敕造萬榮堂。


    守門的人問:“車裏來的是哪家奶奶?”


    嬤嬤答道:“是明月齋的湘夫人。”


    那人便道:“請湘夫人從西角過。”


    正門不開,馬車從西側門駛進萬榮堂,在角門後的玉石屏風前停下,嬤嬤趕緊搬來木樁子好下道,丫鬟則打起傘遮風擋雪,娘親自己下了馬車後轉身抱著我和在劫下來。這時,一輛金絲流蘇華蓋精裝馬車從正門駛來,兩個穿著氣派的嬤嬤和四個衣飾光鮮的丫鬟們忙碌了起來,搬木樁、掀車簾、扶人、備披風……口中直唿著“大奶奶小心著點”,原來車裏來的正是淵闌院的大房蕭夫人。


    隻見一個女人緩緩走出華麗馬車,頭梳時下流行的貴妃髻,攥著金鳳步搖晃金絲,穿著百鳥朝鳳金縷長褂,披著櫻花白貂皮小坎肩,柳眉蹙煙,鳳眼微揚,一舉一動萬千儀態,年過三十,看上去卻極為年輕。跟著出來一個貌美少婦,一顰一笑間盡是風流體態,想來是那陪嫁過來的丫鬟,而今正受寵的偏房夫人,手裏頭牽著六七歲的男娃兒,濃眉大眼五官精致,眉宇間卻顯得橫氣,正是那囂張跋扈的小霸王楚十二爺。再接著出來的,竟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弱冠少年,白麵如玉衣如雪,嘴角含笑似春風,隻是笑容裏似有逞強,帶著悲秋之意。


    蕭夫人下了馬車後微微停頓腳步,漫不經心地朝著娘親的方向投去視線,轉而又與身後的白衣少年隨意言談。娘親捏了捏我們的掌心,三人齊齊向蕭夫人請安:“大奶奶安好。”蕭夫人淡淡地應了一聲,也不再多看我們一眼,便邁步朝正堂走去。


    那小霸王經過時,在劫本能地往我身後挨去,顯然是見著了正主想起了上年不快的事。十二爺卻好似沒瞧見他,反而呆呆地看著我,眼裏有著驚喜,見我不曾正眼瞧他反而專注打量蕭夫人身後的白衣少年,便順著我的視線迴頭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被他那美貌娘親給拉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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