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冽的北風刮痧一般狠狠的犁過地麵,鵝毛大雪和狂風卷在一起,鋪撒在曲折的山道之上。就在這幽暗無盡的山道之間,有一隊人馬正在艱難的跋涉。


    “老叔公,風雪積深,車難行,不如就近紮營歇息吧。”,一名侍從掀起車臉,大雪頓時湧入。坐在車裏,渾身上下被裹成粽子一樣,被喚作老叔公的正是大奉國上柱國公輸盤。被這大風一灌,即便渾身上下裹滿了禦寒之物,公輸盤仍然是縮了縮脖頸。


    他最終沒有去見白衣素縞的弟子衛營,因為實在不忍,昔日得意門生,卻要被自己所侍奉的君主殺之後快。大奉王要他去督軍,未嚐不是存有試探之心,公輸盤侍奉大奉王二十年有餘,雖然位高至大柱國,但他卻從未覺得,自己走進過這位行王霸之道的君主心中過,哪怕是一次,那麽一次窺見君主之心,也是沒有的。想到這裏,公輸盤不禁更加覺得寒徹筋骨。此時他手中攢著弟子虞騫從軍中傳來的快馬諜書,上麵寫著簡短的一行字:“衛營身死,戮潯陽,斬首三萬,班師。”


    “早知如此,為師必不放你迴國,為師誤了你...”,公輸盤喃喃的說。


    “老叔公你說什麽?”,侍從不解。


    “沒什麽,附近可有城寨,供我軍紮營歇息。”,公輸盤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迴過頭來問侍從。


    “再有五裏路,就是慶國邊境,有驛路可行,有慶國老營駐紮,我與守將有舊,可借宿。”,侍衛說到。


    “慶國老營?可是昔日的平昌君申刑的舊屬?”,公輸盤問到,想到這名侍衛曾經是慶國斥候營中之人,既然說是有舊,那應該是當初慶國領軍平昌君的老卒營地。


    “正是。”,侍從迴到。


    “好,走吧,先安營歇息,申刑已去多年,我也算是與他有故交。將後軍中佳釀取出五十壇,好生答謝老營老卒。”於是一行人馬趁夜趕路,在白茫茫的山道上留下了兩道蜿蜒數裏的車轍印,向北而去。


    車隊緩緩的靠近破敗的城寨,通稟之後,寨門吱吱呀呀的打開,一行人馬遂進入寨門,公輸盤掀起車簾朝外看去,此寨名為老營寨,顧名思義都是一些慶國老兵在此駐紮,這些人要麽殘疾,要麽老邁,已經不是可用之兵,且征戰連年,大多數沒有親戚子嗣依傍,慶國恐之為亂,故聚之於邊境荒涼寒苦之地,美其名曰供養老卒,實則不管不顧,這寒天凍地,許多傷病老卒就那麽呆坐在路邊,指不定隨時就會倒下一個。


    平昌君之後,慶國再無棟梁之才,慶王醉心仙方,寧願割地求全,也不奮而圖強,大奉國也因此免去了後顧之憂,這十年間,才在對衛國的戰事上,可以放開手腳,無所顧忌。公輸盤暗暗的這樣想著,內心充滿矛盾,慶國如此對待老卒,他實心悲涼,但是慶君失道,卻是他大奉國最願意見到的。這些老卒,當年在平昌君申刑麾下,可以說個個都是虎豹豺狼,悍不畏死,如今卻是這般田地。想到這裏,公輸盤整了整衣襟,走出了廂車。


    “老營寨什長耿餘見過大奉上柱國。”隻見一白發老人上前作揖行禮道。


    “老朽借道老營寨,有勞老什長了。”,公輸盤見此人看起來比自己年紀稍長,言語不疾不徐,腰板雖然微駝,但卻努力的伸直,頗有當年平昌軍的風骨,於是還以一禮,畢竟這也算是兩國之禮,不可褻慢。


    “上柱國,雪夜至此,我等無有招待,就請到寒舍避避風雪吧。”耿餘一欠身,讓出道來,公輸盤又是一揖,方才隨著老什長的步子,走進了遠處一間看起來還算紮實的茅舍。


    “事有倉促,上柱國見諒,我去安排一些吃食和被褥,請您稍事歇息,涼兒啊,去燒些熱水來。”耿餘轉身朝屋外喊著,公輸盤這才發現,剛才進來的門口,有一個小童正在怯生生的望裏張望,聽到耿老頭的喊聲,又撒腿跑了出去。公輸盤上下左右打量了下這間屋子,炕上並沒有被褥,隻有茅草堆了一層又一層,耿餘說要去準備被褥,恐怕是要把這寨子的家底都給翻出來,想到這裏,他急忙中:“老哥哥不要準備了,真是叨擾了,我們隨軍帶有糧草被褥。”,又喚入自己的侍衛吩咐道:“酒百壇,米糧百石,教人搬來,以做謝儀。”,耿餘這次也沒有像剛才一樣的強撐儀態,連忙作揖拜謝上柱國,他心裏知道,來了這麽一個大人物,他是如何都招待不起的,而且如果不受下這些糧食,恐怕熬不到春天,寨裏又要送出去十幾具屍體。


    “老哥哥,寨裏有多少人口?”,公輸盤找了個幹淨的地方做下來,剛才被叫做涼兒的孩子端來一壺燒開的熱水,又搬來柴火,把本來熹微的炭火又撥亮了一些。


    “約五十有三,有幾個老兄弟怕是過不去了,就不算上他們了。”耿餘略一思忖,淒切的說。公輸盤聽聞此,也是默然歎氣。


    “老哥哥莫要見怪,大奉近年興荒墾,凡是有意去大奉墾荒的人,均可以登記入冊,賦減半,徭減半,充軍減半,明文曰可收失所流民,雖然老哥有慶國軍籍在身,我的提意有悖老哥的忠義之道,但.......”,公輸盤想了想說,同時把目光投向了老什長身邊侍奉的,叫做涼兒的孩童,無需揣測,這可能是老人唯一的孫兒了。


    這收納流民之策正是公輸盤提出來的國策之一,大奉王認為可,於是辟出大片境內荒涼之所,教農耕官員去指導流民如何肥土,如何自己自主,這一樣以來不僅讓大奉人口累增,荒僻之地也有人勤墾,還不至於拖累國庫用於養民。這項國策的推出,著實讓大奉國的實力更上了一層。


    “不能去!”,老什長還未迴話,那叫做涼兒的孩童竟然激動的先發聲了,這倒是讓公輸盤心中一驚,因為慶國的衰退,大奉國至少有十餘年沒有向慶國起兵,與其說是不興兵,實際上就是根本不想理,大奉國背後的慶國根本無力挑釁國力昌盛的大奉,有慶國在反而是對北方野國的威脅形成了一個寬闊的緩衝地帶。這孩子這麽不願意去大奉國求得活命,是為什麽呢?


    “老哥哥,為了這孩子,我可以手書一封,此寨願入大奉者,皆可以劃官衙屬田,免去一年賦稅。”,公輸盤接著說,他隻認為興許是慶國老營老卒的骨子裏的傲氣,不允許他們背鄉離國,可這慶國邊境寒苦至此,和背鄉離國又有什麽區別呢?可能是人老了,公輸盤覺得自己總想為這些曾經的忠義之人做些什麽。


    “這...”,老什長耿餘忐忑不已,一時接不上話來。


    “我們不能去,我們都走了,平昌君的墓無人掃!”,涼兒又一次搶話道,這一次他站直了孱弱的身板,厲聲說。公輸盤心中一震!平昌君?那個曾經叱吒北地,與野王鐵蹄死戰百日的平昌君!如今竟葬在此?公輸盤滿臉盡是驚愕,這小小孩童,雖然無禮衝撞了自己,竟然恍惚間,眉宇有流光溢彩之色,羸弱至此,竟是豪情外放。


    “我不知平昌塚在此,是我錯了。”,公輸盤起身對一老一小深深一揖。


    次日,漫天大雪收了冷冽,陽光穿透依然厚重的雲層,輕柔的落在大地之上,一幹人等翻過老營寨背後的矮山,來到一處孤塚之側。


    “大奉上柱國公輸盤,特來拜祭平昌君。”公輸盤舉起一碗水酒,高過於頂,深深作揖。而後,撒酒祭之。


    “昔山陽穀,君大戰野王百日不退,傷野王十萬!盤敬之。”,公輸盤祭之。


    “昔鄆城,君死戰野王二十萬大軍,不降!使野王走,不至中土屠戮,盤複敬之!”,再祭之。


    “昔原野,以命換老慶君,身死不倒,盤再敬之!”,再祭。


    三巡酒罷,一道陽光直撒平陽君孤塚之前,除公輸盤外,慶國老營老卒,俱跪匐。


    老營耿餘等老卒,終是不願丟棄他們的主將而去,公輸盤隻是向耿餘討來了耿涼,他此程並非閑暇散心,卻是要去慶都鄆城城郊,見一名不出世的隱龍之士,如今慶國凋敝,北方似有異動,他這個唇齒之地的大奉上柱國,不可不查。而這名隱士,是他都仰慕的曠世大才,整個北方局勢,非他不可盤算,所以非得公輸盤親至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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