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索。


    這是方渡“四術”中的一招,是“目望”的變式。


    方渡通過這一招,將靈力幻化成煙霧,這些煙霧就能還原當時的情景。


    這一式是方渡最近才頓悟的招式。


    煙霧幻化成沈穆梁和季實兩人的身形。他們最初是站立的姿勢,二人像是在對峙。


    緊接著,兩人突然大打出手。


    方渡環繞著兩團煙霧慢慢走,看它們變換成各種模樣。沈穆梁的功夫不差,但季實明顯更為老道。


    方渡又抬頭,望了望煙霧凝成的四周場景。因為煙霧的邊緣模糊,場景朦朦朧朧,大概能分辨出是一個極為逼仄的地方。


    ……這裏應該是凝水洞?


    方渡迴想起往事,凝水洞,這是沈穆梁死去的地方。


    當年沈穆梁的死疑竇重重,月溪宗說了去查,卻也沒有查個分明。


    方渡要看沈穆梁的屍體,也被阻攔。月溪宗的人仿佛怕他看出什麽,早早將宗主放入棺槨。


    等方渡再去看,隻看到一口黑沉的棺材停在那裏。當著那麽多門人的麵,他也不好把棺材打開。


    在那之後,沒多久,季實就繼承了月溪宗宗主的位置。


    而方渡忙於照顧沈由,也顧不得管月溪宗的事。


    兩團煙霧激烈地過招,你來我往。沈穆梁起初還能抵擋季實的招式,但很快,他便落了下風。


    最後,沈穆梁不敵季實,被他一掌擊在心口,身體重重地落了下去,砸在地上蕩起一片灰塵。


    所有的煙霧如同花一樣綻開,又收攏,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沈穆梁是被季實殺死的。


    當年的真相就這麽被還原了,但是,如今季實也死了。


    方渡站在這裏,負手望向天邊明月,一時間也顯得茫然。


    此刻就算他告訴沈由,他的殺父仇人也已經死了。大仇無緣無故地報了,沈由聽到這件事,也隻會不知所措。


    方渡思來想去,遲疑後,還是決定把事情先告知沈由。


    如今沈由長大了,也成了家。不該再把他視為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


    何況這是他的生身父母。


    方渡迴頭望了一眼月溪宗的墓園,沈氏夫婦的墳墓被月色籠罩,顯得朦朧,褪去了幾分冷意。


    故人音容相貌出現在眼前,方渡的腳步忽而沉了。


    他記起初遇沈穆梁時的樣子,靦腆的少年對他天生抱有好感,卻又因為自己的身世,而不敢靠近。


    又迴憶沈夫人雨夜托孤。瘦弱多病的女子跪在他麵前,乞求他給孩子一條活路。


    許許多多過往畫麵重新在眼前浮現,故人的身影仿佛又出現在他身邊。


    先生……


    方渡迴頭,隻有空茫一片月色,哪裏尋得故人的蹤影。


    “沈由是個好孩子。”


    現在他站在沈穆梁的墓前,張張口,有一肚子的話想說,話到嘴邊卻隻幹澀地吐出了這麽一句。


    想來,他許久沒有和沈穆梁說過話了,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怎樣說開場白。


    方渡清清嗓子,一隻手搭在冰冷的墓碑上,拇指撫摸手下的墓碑。感受著上麵粗糙的紋路。


    “沈由是個好孩子,”他又重複一遍上麵的話,這才緩緩說了下去。“他聽話,從不讓我操心。在山裏這麽多年。幫我忙著山中各種事務。我曾擔心過他會不會問起你和沈夫人的事。那時他年紀小,還不能懂得死亡的意義。我怕我解釋不當,會傷了他的心。連日惴惴不安。


    但是沈由從來沒有問過我。他似乎怕我為難。從不願給別人帶來麻煩。所以總是委屈自己,苦了累了也不願和我說。


    幸好他遇到了南楓。南楓是個活潑外向的孩子,有點任性,但這任性對於沈由來說又恰到好處。


    她從小就纏著沈由和她一起玩兒。兩個孩子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天真的童言童語。沈由最開始來到山上話很少,也不喜歡出屋子,整日坐在角落裏。我花費了很多力氣,才讓他對我敞開心扉。


    沒想到南楓這個小姑娘,剛上山不久。就已經能和沈由親親密密地玩起來了。也是緣份使然。”


    方渡說到這裏停頓一下,無奈又寵愛地笑了笑。


    “他們是青梅竹馬,情竇初開的年紀就確認了彼此。如今兩人已經順利走到一起,我為他們證婚。我想他們未來會相攜走過一生。


    我這樣做……對你和沈夫人,是否是一個很好的交代呢?


    沈由如今,是否已經獲得了幸福呢?”


    方渡說的這些,但沒有人給他一個答案,隻有晚風發出輕輕的嗚咽聲,像是給了他一個迴應。


    “先生,這已經是很好的交代了。”


    身後突然傳來沈由的聲音。方渡轉過頭,看見一身青色衣服的沈由,還有在旁邊笑靨如花的南楓。


    夫妻二人的手牽在一起,一副恩愛眷侶的模樣。


    沈由帶著南楓走上前,來到他父母的墓碑前。


    “爹,娘,孩兒迴來了。”


    沈由跪在地上,南楓也隨之半跪著。兩人整理清掃墓碑前的雜草碎石子。


    這是沈由第一次見到父母的墓。他有許多事要做,也有許多話想說。


    方渡把位置留給他,自己無聲退到一邊。


    “我離開這裏的時候,年紀還太小。如今重迴故地,想起來的事卻意外很多。


    我還記得爹教我握劍,娘給我縫衣。


    世事多艱,叫我親人離散。孩兒內心曾有怨氣,怪天道不公。


    所幸有方先生教導,有南楓為伴,才叫我不至於誤入歧途。”


    沈由說到這裏,心頭情緒萬千,眼眶漸漸紅了。


    一隻柔軟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他轉過頭,妻子一雙眼睛含著溫柔情愫,無聲地支持著他。


    沈由勉強勾起唇角笑笑,他輕拍妻子的手,告訴她自己沒事。


    他再次轉過頭,麵對冰冷堅硬的墓碑。


    “月溪宗自月溪宗主之後,已經經曆了幾代宗主。孩兒自知無法像前輩們做得那麽好,但也不想……任由旁人肆意踐踏這片山水。”


    沈由這次迴來,是臨危受命。月溪宗的勢力早已大不如前。萬事萬物都是由盛轉衰,沈月溪開創門派,沈流月將其不斷發展壯大,到沈歡的手上終至鼎盛。


    等到沈穆梁接手,其實宗門就已經在走下坡路了。沈穆梁的離去太匆忙,很多身後事都沒有安排。季實上任之後,又做了許多荒唐事。


    老年的季實和年輕時的他截然不同。曾經的季實,雖然有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但對月溪宗始終忠心耿耿。


    但他處心積慮多年,終於坐上這個位子後,卻把前幾任宗主的功業消耗殆盡。


    季實整日沉迷於享樂之中,置門派於不顧。宗門的長老和堂主幾次勸諫,他卻置若罔聞,甚至把一位資曆頗深的堂主逐出宗門,把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老氣得吐血身亡。


    他犯下的罪業太多,宗門對其不滿的聲音也越來越多。再加上周邊的幾個大門派虎視眈眈,始終惦記著吞掉月溪宗這塊肥肉,宗門上下人人自危,已經有不少弟子選擇離開,另謀出路。


    現在季實死了,但他留下來的疾患仍在。沈由要麵對的就是一個千瘡百孔的月溪宗,他的壓力可想而知。


    沈由在來到月溪宗前連日失眠,也是因為撲麵而來的壓力和責任。


    如果他當初選擇逃避,不把自己當做月溪宗的繼任者,大可在江湖逍遙自在,無拘無束地走過一生。


    但他還是選擇迴來了。


    他迴來,便要扛起這裏的一切,哪怕它們會壓碎他的脊梁。


    他跪在爹娘的墓前,沉默了很長時間,手掌一直在反複撫摸粗糙的墓碑表麵。


    “爹,娘。孩兒雖然天資有限,但我既然選擇迴來,便是……選擇了麵對,和承擔。


    宗門傳承百年,到了我的手上。哪怕我能做的隻有很少的事,但我也要……竭盡所能,拚上我這條命。”


    沈由語氣鄭重,擲地有聲。


    他最後彎下身子,額頭貼在地麵上,對著沈穆梁和沈夫人的墓,重重磕了一個頭。


    夜風唿嘯,多了幾分悲涼之意。


    幾步之外的方渡看著青年決絕的背影,心中也是愴然。


    他活得久,見過太多的宗門,從興盛走向衰落。


    它們大多熬不過五十年,能走到百年的,已是寥寥無幾。


    他看得明白,他想沈由心裏也分明。


    盡管知道結果並不會好,但沈由,仍然賭上一條命去做。


    沈由用手背抹去眼角殘存的淚水,他轉過頭,麵對自己的發妻。


    他張張嘴,又不知從何說起。他知道未來必定麵對無數的艱難險阻,要是此刻他坦誠地講,他會對南楓說一句抱歉,道一聲後悔。


    然而南楓不給他說後悔的機會。她放棄了南鄉閣的優渥生活,選擇陪沈由來到危機四伏的月溪宗,她也早就下定了決心。


    她的唇角彎起,露出臉頰上的淺淺梨渦。


    “沈由,我陪你。”


    她可以陪他走過少年懵懂,也會陪他走向漫漫前路。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再多艱難困苦也不會讓她放手,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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