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學想擠到道邊上去,卻被人一次次的推出來,氣得他大喊道:“我是來搠喜報的。”之後便有數不清的麵孔,一起對他喊道:“我們也是!”這一下徹底把王之學給震得沒了脾氣。


    王之學隻好放棄擠進去的打算,隻好跑到遠處城牆上,終於找到個地方,居高臨下往下看。他問身邊的人道:“勞駕,報喜的隊伍到了哪裏了?什麽時候能到這裏?”


    “我哪裏知道,慢慢等著吧,從諸城到這裏一百五十多裏路呢,怎麽也得走三四個時辰吧!”那人看著遠處,心不在焉的迴答道。


    “不是從沂水過來嗎?怎麽又走諸城了?”王之學疑惑地問那人。


    “是誰告訴你從沂水來?今年沂水一個中舉的都沒有,怎麽會走沂水呢?”那人有些鄙夷的說道,一副嘲笑王之學消息閉塞的嘴臉。


    王之學心道這次又被月季這個小丫頭騙了,迴去以後得好好的數落她一次。其實他冤枉月季了,她根本就不知道報喜的隊伍行走路線。去年的時候她跟隨何誌遠去過一次青州府,往迴走的時候在沂水住了一晚,她就想當然的以為報喜隊伍從青州出發也會在沂水住一晚。其實從省城出發趕往山東六個州府,然後再從州府出發趕往下麵的各個州縣,要是一個州縣內沒有考生中舉,報喜隊伍自然也就不再去了。今科諸城有人中舉,諸城離青州近,報喜的隊伍就先到諸城,然後再來莒州。月季一個不識字的丫頭,哪裏懂得這些。


    等待的時間太熬人,人們再也耐不住躁動,離開城門,迎著報喜隊伍來的方向走過去,無論有沒有,給個痛快吧。


    此時已是傍晚,金光萬道,紅霞滿天,隻見那遠處的官道上,來了一大隊騎士,人數卻比以往要多得多,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們手中的牌匾也鑲了金邊。


    人們便激動的高聲問道:“是誰?是誰?”


    那邊也高聲迴應道:“恭喜莒州何老爺諱誌遠,高中山東鄉試第一名解元,京報連登黃甲!”


    眾人聽到此語,有高興的大聲喊叫的,也有沮喪的悲天憫人的,當然高興的是押中何誌遠的,沮喪的是沒有押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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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無論是否押中,考中解元是莒州上百年來的頭一遭。歡慶的人流便簇擁著報喜的隊伍,一路鳴鑼打鼓,要繞城一周,先報與全城百姓知道,然後才去新鮮出爐的解元郎家中。


    王之學好不容易從人群中擠出來,跑迴家裏報信。聽著少爺中了解元,那他這個徒弟不就是解元的徒弟了麽?真是與有榮嫣啊!他這個激動啊,一路上不知道超過了多少車馬,終於最先跑迴家裏。


    一進門便聲嘶力竭的喊道:“中、中、中......了。”


    何紹雲反鎖著房門,端坐在書桌旁,麵前擺著厚厚的一摞文書。從早晨起來,他便一直保持這個姿勢,一動都不動。但這隻是表象,事實上他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雜亂無章,還伴隨著強烈的耳鳴,過往的一幕幕,就像走馬燈一樣,在他眼前閃現......


    首先是二十多年前他與朱小姐的愛情,再後來是朱家強迫把朱小姐送到外地成婚,然後是又是他主動退學,以示與家庭的抗爭。再後來便是與陳氏成婚,過著平平淡淡的日子......


    接著便是去年水庫決堤,房屋和土地被淹,家中發生巨變,本來小康的生活馬上變得拮拒,再到自己被衙役抓走,再到兒子賣地將他從牢中救出。接下來兒子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竟然造出肥皂,生活又一步步變得富有,直到擁有家財萬貫,成為莒州首富。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從兒子被綁票後被意外的迴來之後,悄然改變著......何紹雲無法想像,如果當初不是兒子有了這麽大的改變,以後他們的家庭會何等的悲慘。他深知,如果沒有兒子,自己肯定已經崩潰、淪落、徹底的完蛋了。哪裏還能有現在這種體麵,有今天這份榮光?


    所以何紹雲的心中,充滿了對兒子的感激。對兒子所作所為的自豪,以及對今天結果的忐忑......起初他還是很有把握的,可隨著時間的推移,依然音訊全無。雖然他告訴自己,名次越高就越報得晚,再就是莒州離青州府幾百裏路,報喜的隊伍不會走得很快等等自己找得借口,但依然不能不讓他越來越緊張。


    他很想灑脫點,說:“反正咱有已經衣食無憂,就算考不中,也無所謂了!”可終究還是在這塵世裏打滾的俗人,根本沒有這份灑脫......


    就在他萬分糾結之時,終於聽到外麵王之學的一聲狼嚎,何紹雲那揪成紙團一樣的心髒終於熨平下來。他想要開口問問,兒子考了第幾,胸口卻仿佛被一團棉花塞住,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淚水倒如斷了線的珠子般,不停的流下來。


    何紹雲趕緊歪過頭去,以免淚水滴到眼前那摞厚厚的文書上。那是何誌遠從注冊童生開始,到曆次參加考試的憑證,還有半兩年來何誌遠簽的各種契約、文書等等。記錄了兒子從小到大一路走來的所有......


    何紹雲擦擦眼淚,用紅綾把這摞文書仔細包好,放在一個梨花木的箱子裏。


    流著淚的何紹雲,自然不可能迴應院子裏王之學的兒狼嚎。


    任成國與嚴紀海連忙扶住累成一汪春水的王之學,月季小聲說道:“老爺可能睡著了,敲門也不應聲,推也推不開。”


    王之學焦急的說道:“那怎麽辦啊,人都快來了。”


    這個時候陳氏聽完王之學的那聲狼嚎,連忙從後院走了出來滿臉喜色地問王之學:“誌遠中了?”


    “中了中了,而且還是解元呢!”王之學喘著粗氣迴應著。


    “解元是啥玩意兒?”陳氏聽不懂,隨口問道。


    “就是全省第一名!”王之學暴汗,連忙解釋道。


    陳氏聽說兒子考了全省第一,臉上笑成了一朵花,接著問眾人:“老爺知道了嗎?”


    月季答道:“老爺可能睡著了,敲門也不應聲,推也推不開。”


    “這麽大的動靜,他也能睡得著?不會是出什麽事了吧?”陳氏又開始有口無心的說道。


    幾個人正在焦急的說著,禮房的一位吏員拿著一個燙金的拜帖,飛跑著來到前院道:“梁大人來賀何老爺高中解元了。”話音剛落,轎子已經到了門口。


    陳氏和月季都是女流之輩,聽說梁大人登門道賀,她們哪裏見過這樣的陣勢,連忙躲到後院去了。最不會說話的王之學是何誌遠的大徒弟,又是梁文盛的學生,自然不能躲到後院,隻好硬著頭皮迎了上去。


    今年梁文盛頭戴烏紗帽,身穿綠色官袍,金帶、皂靴,在同知莊文宣、戶房司吏季九德等一眾官吏的簇擁下,一身公服走了進來。


    王之學忙不迭的下跪給梁大人磕頭,行師生大禮,然後解釋說:“我家老爺在屋裏更衣,馬上就出來迎接大人。”


    外麵動靜這麽大,他估計何紹雲肯定不會無動於衷的。


    梁文盛自然不會介意這些,其一何家現在莒州首富,這一年多來他的大部分政績都是依仗何家所得,其二他也是舉人出身,如今何誌遠也中舉,而且還是解元,以後金榜題名指日可待,到那時身份高出自己一大截。現在自然是和藹無比,連聲說道:“這麽大的喜事,何老爺定然是要收拾情懷,咱們先等著就是。”


    何紹去也聽到動靜,趕緊擦幹眼淚,收拾情懷,待要把自己注冊童生的文書也擱進那黃梨木箱裏,心下卻又覺得不配。躊躇片刻,轉念一想道:“他就是考中了狀元,也是我生的,我不配誰配?”


    如此一來他才釋然,將文書擱進箱子裏,一並鎖好,將鑰匙貼身收好,這才整整衣冠,從容邁步出來。王之學看到何紹雲的書房門開了,便叫道:“我家老爺出來了。”


    梁文盛連忙迎了出來,朝何紹雲深施一禮,雖說兩人已經很熟悉了,但何紹雲第一次見梁大人給自己行大禮,嚇得他趕緊要跪,卻聽梁文盛說道:“恭喜何世兄,貴公子高中頭名解元,本縣與有榮焉。”


    聽到這話,何紹雲本已蜷曲的膝彎,竟神奇的直了起來,腦子嗡得聲,心裏歡喜的炸開了花,咧嘴嘿嘿笑道:“竟是解元?竟是解元!”王之學見老爺失態,趕緊偷偷戳他。好半天何紹雲才迴過神來,氣度威嚴的訓斥道:“體統,注意體統!”


    這才給梁大人還禮,卻變跪為作揖,聲音也沒有惶恐道:“梁大人切莫多禮,快請屋裏坐。”


    “何世兄請!”梁大人迴道,雙方推讓半天,最後還是攜手進屋,分賓方落座,之後安排下人上茶上點心。


    這就是大明朝的遊戲規則,上下尊卑隻看科場出身,是以雖然何家萬貫家財,為莒州首富,但沒個正經的出身,何紹雲見了官員該跪還得跪。但現在一旦高中,馬上就連帶著老爹的地位也在舉人出身的梁大人之上了。


    所以梁文盛也不覺得有何不妥,反倒過來攀親道:“適才看見題名錄,貴公子房師是蒙陰縣的任公,乃是在下的同年,所以算起來,我與您還是親切的世弟兄呢。”


    對於這方便麵何紹雲的腦子比較迂,也沒有搞清楚這裏麵七扭八拐的關係,隻好隨口應隨道:“犬子僥幸,實是有愧。卻幸得出貴同年門下,實在欣喜。”


    正在攀談間,便聽外麵敲鑼打鼓熱鬧起來,何紹雲笑道:“報喜的來了,咱們出去迎喜吧。”


    是以幾人便聯袂出去,此時天已經很黑了,院子裏卻點著無數火把,亮如白晝。


    那些報子見到站在屋六口的眾人,知道其中必有解遠郎的老爹,趕緊納頭便拜,高舉著牌匾道:“小的們恭喜貴府何老爺,蟾宮拆桂,獨占鼇頭!”


    此處的何老爺並非是站在麵前的何紹雲,而是指遠在濟南的何誌遠。


    何紹雲看著那塊金字牌匾,上麵偌大的解元二字,又一次老淚縱橫了。梁大人見狀,趕緊招唿報喜的和隨喜的坐下,開席吃酒。


    前後院子裏擺了三十多桌,還有許多站著沒處坐,隻好在鄰家擺下席麵,不過倒是不愁沒有酒肉供應,因為縣裏的酒樓飯館,不用去招唿,便將酒菜流水般的送來。


    何紹去也從老淚縱橫的激動中恢複過來,便在梁大人的陪同下挨桌敬酒,一時間歡宴持續到三更天才遲遲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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