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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姮娥到了茶餐廳,鍾未坐在靠窗的一張桌子前。姮娥目光頓了一頓,幾年不見,這個人連習慣都改變了不少。


    鍾未已經發現了她。望著從餐廳門口徐徐走進來的女子,竟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時光裏那個美麗無雙的少女,尚帶著幾分稚氣、幾分嬌憨,而現在出現在他麵前的女子,褪去了屬於少女的青澀之感,雍容華美,光彩照人,猶如一朵徐徐盛放的傾國牡丹,“國色渾無對,天香亦不堪”。


    “柏楊哥哥等很久了嗎?”姮娥聲音甜如蜜糖,仿佛還是記憶裏那個要他幫忙買“百食齋”雲片糕的少女。鍾未微微恍神,他連忙起身為姮娥拉開椅子,千言萬語哽在喉間,最後隻能問出一句:“你過得好嗎?”


    姮娥似愣了一下,她垂下黑長的眼睫,白玉麵容仿佛一張完美的麵具。她極淡地勾了勾唇,語聲輕得像是被風吹散的蒲公英:“柏楊哥哥,我很好。”


    很好……是真的很好嗎?鍾未想問,但他卻沒有開口的這個資格和立場。那天晚上,薑公館突見,姮娥的每一個動作、每一道眼神,都像是一部慢電影,一幀幀畫麵在他腦海裏不斷迴放,她的憂傷,她的怯弱,她眼神裏的欲言又止,就像是一把鈍刀子,在不斷淩遲著鍾未的心髒,令他痛到唿吸困難。


    曾默言呢!他在哪裏!為什麽會把自己的未婚妻拱手於人!如果不是曾默言,如果是陳璽,是曾默言之外的任何一個人,他呢,他為什麽不可以!


    一滴透明的淚從姮娥的眼眶滾落,滑過粉光融融的雪腮,滑過弧度精巧的下頜,滴在印著粉色薔薇花的桌布上。


    鍾未怔怔地望著姮娥落下的那滴淚,仿佛那滴晶瑩的液體順著他的四肢百骸淌進他的心髒,燙得他心尖發疼。鍾未手指有些微顫,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疊的整齊的帕子,剛要觸到姮娥腮邊,卻被她偏頭躲開了。


    “柏楊哥哥,別這樣。”姮娥咬著唇,蔥白的指尖按了按眼角,唇邊帶著一抹澀意:“我們,迴不到從前了。”盡管她心裏從不認為和鍾未有過從前。或許,對於鍾未來說,是他們三個人的從前。可是在姮娥這裏,隻是她和默言的從前,甚至看到眼前這個人,就會讓她想起那些塵封已久的迴憶,那麽深,那麽痛,痛到她恨不得眼前這個人就此從她的視線裏永遠消失掉!


    “初魄,你能不能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默言呢,為什麽……”


    “柏楊哥哥,不要問了。”姮娥身體顫了一顫,一雙明眸裏蓄滿了淚,“表哥,表哥,他去了……”


    “什麽?!”鍾未差點打翻麵前的咖啡杯。那個風流傲世、驚才絕豔的男子,“積石如玉,列鬆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讓他自慚形穢,甚至生不出任何的相較之心。他眼裏唯一能配得上初魄的男子……“初魄,你……”


    姮娥輕聲打斷了鍾未未盡的話語:“柏楊哥哥,以後再見,我的身份隻是陳璽的夫人,這個名字,請你以後不要再叫了。”


    鍾未不明白為什麽姮娥突然間就拒他於千裏之外。察覺到姮娥微微顫抖的身體,那怯弱無依的神情,鍾未的心髒仿佛被一隻手用力攥住,一陣疼過一陣。


    是了,聯想起那天晚上陳璽對姮娥的占有欲,再結合這幾天自己在京城聽到的傳聞,陳璽分明把姮娥視作禁臠,他怎麽能!他怎麽敢!


    “初魄,你放心,總有一天,我會把你從陳璽手裏解救出來!我們去歐洲。”鍾未忍不住握住姮娥放在桌上的柔荑。指間的觸感猶如碰到了一團細膩、溫涼的酥雪。然而他還沒來得及感受,姮娥已經用力抽迴了手。


    “時間不早了,柏楊哥哥,我走了。如果你還想在京城待下去,就裝作不認識我吧。”姮娥起身,不等鍾未阻止,飛快地往餐廳門口走去。姮娥的手要觸到玻璃門時,她忍不住迴頭看了一眼。


    尚未緩過神來的鍾未目光癡癡地望著佇立在門邊的那道倩影:女子頰畔帶淚,明眸淒楚,她紅唇微動,無聲說:“忘了我。”


    鍾未的拳頭狠狠捶在桌上!


    整個京城裏最有名的戲班子就是長年盤桓在八大胡同、韓家潭、滿春園裏的四喜班,班主韓楚生色秀貌妍,音調體梭,尤擅青衣。《貴妃醉酒》、《二進宮》、《桑園會》都唱的十分好。


    韓楚生嗓音圓潤,唱腔婉轉嫵媚,起伏跌宕,若斷若續。每迴登台都是座無虛席。


    四喜班裏還有個叫龐秋明的,今年不過十七歲,登台短短三年,唱了不下百場,扮起《西廂記》裏的崔鶯鶯那叫一個嫵媚風流,一雙眼兒脈脈含情,一步一步顛倒眾生,美得簡直雌雄莫辨。京裏很多權貴都在暗中打他的主意,如果不是背後有人護著,人早就被啃得渣都不剩了。


    華燈初上,正是北平城裏八大胡同最熱鬧的時候。今晚的滿春園整個園子都被包了下來,不接外客。凡是進園子裏的客人都需要出示燙金描紅的請柬。


    二樓包廂的“醉花陰”裏,臨窗的大炕上擺著一幅貴妃醉酒的玻璃炕屏,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靠著軟墊側臥在炕上,由一個生的十分水靈的小丫頭服侍著在抽福~壽~膏。


    鋪著地毯的花廳上擺著兩張麻將桌,一撥人在玩麻將,另一撥人則在推牌九,旁邊服侍的都是穿紅著綠的如花美人。


    二樓視野很好,能夠清晰地看到,一樓搭建的戲台上正在唱著《滿庭芳》。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麽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婉轉的聲音嫋嫋繞梁,如泣如訴,唱不盡的淒迷、哀怨。


    “今日登台的是誰,往常倒不曾見過。”跟在麻將桌旁服侍的小丫頭點上煙絲,張鵬舉湊過去吸了一口,吐了一口煙圈,眯著眼睛打出一張牌:“一索”。


    “杠!”陳少興吃牌,笑著出言:“鵬舉你不認識也不奇怪,戲台上這角兒叫沈香玉,韓班主新收的小徒弟,今天是第一次登台,那一雙眼睛生的尤其好,能勾魂兒。”最後一句話帶著幾分調笑。


    牌桌上的人心照不宣地笑出聲來。任南北給了陳少興一胳膊,戲謔道:“聽表哥的意思,這是想要拔得頭籌了。”


    在座的都是財大勢大的富家子弟,抽大煙,捧戲子,爭花魁,沒有這幾個人幹不出來的事情。


    陳少興是京口陳家的子弟,原本在這個圈子裏雖是有名的公子哥兒,卻也算不得頂尖,但他卻是陳璽的表侄兒,隨著奉軍進駐四九城,瞬間成了圈子裏的第一流人物。


    這初出茅廬的沈香玉就算再清高,也不敢拂了陳少興的麵子。


    聽了任南北的話,陳少興自嘲地一笑:“任兄還不知道我?我若是敢把人帶迴去,家裏那隻母大蟲還不砍了我!”


    說來陳少興之妻也是一個傳奇人物。


    京口張家不是那等沒有底蘊的人家,富貴了幾代。陳少興是陳家嫡支子弟,自幼受寵,其祖母更是陳大帥陳贇弘的親姐姐,可謂捧著金湯匙出世。


    誰能想到陳少興竟會看上一個豆腐坊坊主的女兒,而且鬧死鬧活地把人娶進了門。這豆腐坊的女兒一朝嫁進陳家,飛上枝頭變鳳凰,按說在陳家怎麽伏低做小都不為過,誰知這女子卻潑辣的很,隻要一個不高興對著陳少興就是非打即罵。陳少興在外邊也是個殺伐果決的人物,到了他媳婦這裏,竟是慫成了一條蟲,甚至有一次就因為在舞廳裏和一個舞女跳了一支舞,差點被他媳婦把手掌捅了個對穿。


    在座的幾個人聽了陳少興的話,心裏不由暗戳戳地聯想起那位奉軍少帥,這也是個老婆奴,說不得陳家血脈裏遺傳的耙耳朵的本性,就連表叔和表侄兒都是一脈相承的。


    任南北朝著陳少興擠了擠眼:“我說表哥你若真的喜歡,把人養到外麵,瞞著表嫂不就成了。”


    “去!去!”,陳少興笑罵道:“你小子少給我出餿主意。更何況,這香玉姑娘若是跟了我,那是牛嚼牡丹,要我說,這梁兄才是惜花人。”陳少興謙讓著朝著炕上吸大煙的男人拱了拱手。


    在大炕上吐著煙圈兒的梁峰微微一愣,他這人不好美色,好的除了這福~壽~膏也就唯有美酒了,但陳少興的示好他卻不能不收,因此笑道:“既然陳兄有成人之美,那梁某就卻之不恭了。”


    在座的幾個人頓時起哄,鬧著說,擇日不如撞日,叫嚷著要梁峰擺酒請客。


    陳少興連忙做了個“安靜”的手勢。梁峰剛從南邊過來,表叔陳璽指名要他好好招待,陳少興怕這些人鬧得太過,讓自己辦砸了差事,笑著把話岔過去:“哥幾個安靜一下,今天說好了我請客,擺酒的事先緩緩,還不知道韓班主舍不舍得割愛呢。”話雖這麽說,但四九城裏,誰敢不給陳少興的麵子,他說這話,不過是為了給梁峰緩頰。


    任南北笑著道:“能被表哥您看重,那是他們四喜班的福氣。韓楚生上輩子這是燒了高香了。”說著招手吩咐身邊伺候的小丫頭去請韓班主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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