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裏燈光並不明亮,隻有兩個角落的枝形夜燈切割出小塊的三角形光源。


    但室內的裝潢卻很溫馨,充滿歐式風情的圓形三角牆,鑲金邊的使女畫像,落地窗的邊緣擺著一行各式各樣的花瓶。


    白色的瓷瓶裏插著高低錯落的紅玫瑰,黃色的陶土瓶擠滿了星星點點的美人櫻……


    浴缸裏放滿了熱水,源稚女蜷縮在一角,雙手抱著自己的腿。


    這個大概隻有十七八歲的少年縮成了很小很小的一團。


    熱水一直覆蓋到他的脖頸,他的發尾在水麵上漂浮,鬢邊幾縷頭發貼在臉頰上,讓他看起來更加可憐。


    原本穿在他身上的那件華美戲服被琉璃隨手扒了下來,扔在了浴室的地板上,被水打濕後帶著一種扭曲的醜陋猙獰。


    浴缸裏的源稚女隻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色裏衣,他的胳膊和腿裸露出來,看起來沒什麽脂肪。


    蒼白的皮肉緊緊依附在骨骼上,被溫熱的水流勉強沾染了一些溫度。


    琉璃坐在浴缸旁邊的凳子上,點燃了一隻薄荷味的維珍妮。


    久遠的過去,她曾經有過事後一支煙的壞習慣。


    哪怕在上一個世界,她偶爾也會在隻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安靜地點一支煙看它慢慢燒完。


    蘭堂離開後,她立刻撿迴了這個惡習。


    透過煙霧彌漫的乳白色陰影,源稚女緩緩抬頭看過去,少女手指如同綻放的蘭花,塗著櫻桃色指甲油的指尖在暗淡的燈光下濃稠如血。


    “需要我給你一支煙嗎?”


    琉璃察覺到他的狀態有輕微的好轉,轉過頭來看他。


    源稚女眼神迷蒙,好像還沒從噩夢裏醒來,半晌他才動了動嘴唇。


    “能抱一下我嗎?”


    琉璃有點驚詫地垂眼看他的臉,清醒一些之後他把自己更深的埋進了水裏,連同尖尖的下巴和沒什麽血色的嘴唇。


    此刻源稚女也在看她,他微微抬起頭,眉目和輪廓透著一種近乎平凡的色調。


    和所謂的皇,所謂的龍王都相差甚遠。


    琉璃的語調中夾雜著一些倦意,已經過了淩晨,比起看人在浴缸裏泡著,她更想鑽進溫暖的被窩裏再睡一覺。


    “如果不要煙的話,你旁邊還有烈酒grima甜型白波特酒,我今晚剛喝了一杯。”


    源稚女沒有動作也沒有說話,仍然靜靜地看著她。


    這個孱弱的少年把自己更深地泡進了水裏,隻露出了那雙空茫的眼睛。


    浴缸裏的熱水滿溢出來,沾濕了琉璃赤裸的腳。


    她聽見源稚女的聲音從水裏傳出來,伴隨著破裂的氣泡。


    “你能抱一下我嗎?”


    他這麽問道。


    琉璃簡直有點不耐煩,她想直截了當地說我們之前見過嗎?我們認識嗎?


    兩個昨天今天才見第一麵的陌生人,抱什麽抱?


    自來熟成這個樣子,你是缺愛嗎?


    但源稚女仍舊縮在那裏,眼睛泛紅,那樣茫然那樣可憐,說話的時候連聲音都是微弱的,好像要死了一樣。


    琉璃掐掉了那支燃了一大半的煙,走到了浴缸旁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這樣看了他半晌,她才屈尊降貴地半蹲下來,坐在浴缸的邊緣,注視著源稚女。


    “我不想主動抱別人,你可以來抱我了。”


    源稚女眨了眨眼睛,很慢很慢地反應過來,他從水中伸出手臂環住了琉璃的脖頸。


    出乎兩個人的意料,他的體溫比琉璃還高上一些。


    琉璃沒有任何動作,她感覺到源稚女緊緊地抱住了她,他用手緊緊環住她的脖頸,用腿緊緊纏著她的腰。


    像剛離開母親子宮的雙胞胎,一個緊緊糾纏著另一個,恨不得融成同一塊血肉,變成同一個個體。


    琉璃仍舊沒有動,她任由這個少年將臉頰緊緊貼在自己的側臉上。


    世界如此寂靜,隻剩下水滴落下的滴答聲和兩個人此起彼伏的心跳。


    源稚女也不動了。


    他保持著這個姿勢,就這樣貼合在一個陌生女孩的懷抱裏,從這個單向的擁抱中汲取並不存在的勇氣和溫暖。


    “這世界是一口井。”


    源稚女貼近琉璃的耳垂,用一種含糊的聲音很輕很輕地說。


    “一口很深很深的井。”


    “我死在裏麵,反複地死。”


    琉璃仍舊沒有反應,她坐在浴缸的邊緣,瞳孔裏沒有一絲波瀾,隻是注視著放在不遠處grima甜型白波特酒。


    金棕色的液體被裝進細長的酒瓶裏grima的意思是眼淚,但有趣的是,這又是一種用苦澀的眼淚命名的甜酒。


    它的全名是“基督的眼淚”。


    連基督都會死,何況是人呢?


    不遠處小教堂的鍾聲又敲響了一下,聲音傳來時源稚女也跟著輕微的顫抖。


    淩晨一點了。


    “如果世界是一口井的話。”琉璃用濕冷的手指托住源稚女的下頜,把他推遠了一點。


    “那所有人都會死在裏麵,隻是早晚而已。”


    “區別隻是有人死而複生,有人生而再死。”


    源稚女不再顫抖,隻是仍舊用茫然的眼睛看著她。


    琉璃幹脆站了起來,她一隻手固定住了源稚女的腰,用這樣的姿勢把他直接抱起來。


    另一隻手拿起搭在旁邊的白色浴巾,蓋在他的身上。


    她就這麽抱著源稚女走出浴室,還不忘記拿走那瓶白波特酒。


    琉璃推開客房的門,走進去站在華麗的大床旁邊。


    源稚女身上的水漬被浴巾吸附了一些,但他身上仍舊穿著那件濕漉漉的裏衣,水滴落下來打濕了地毯。


    “從我身上下去,喝一杯酒,然後睡覺。”


    琉璃平靜的說道。


    出乎意料,源稚女很配合地鬆開了手和腿,他裹著浴巾,站在地毯上,近乎乖巧地點了點頭。


    琉璃也懶得再應付他,轉身離開這個房間。


    直到她的背影徹底消失在黑暗中,源稚女仍舊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


    ……


    雨是和黑夜一起離開的。


    第二天早上,太陽穿過落地窗照射進來,給整個房間鍍上一層淺薄的金光,琉璃穿了件黑色蕾絲刺繡裙,走出了臥室。


    整個別墅煥然一新。


    這個說法其實有些誇張,但地毯上的水漬確實被清理的很幹淨,走廊上球形玻璃缸裏枯敗的藍蓮花也被人換了兩株。


    新的蓮花開的剛剛好,在透過玻璃窗的陽光中展露著藍色的花瓣和淡黃色的花蕊。


    樓道上花也全都換新了,各式各樣的花瓶咀嚼著大簇沾著露珠的白玫瑰和紫羅蘭,餐桌的正中央是一團漂亮的繡球花。


    花的種類和之前一模一樣,隻是從枯枝敗葉換成了鮮豔欲滴。


    源稚女穿著白襯衫和黑褲子,懷中還捧著一束白山茶,琉璃走下樓梯的時候,他似乎正在找空花瓶,想把這束花也擺進去。


    看見琉璃走下來的時候,他露出了驚喜又帶著點局促的表情。


    這讓他看起來更像是個溫潤如水的鄰家少年,隻是比昨晚生動的多。


    “琉璃老師,謝謝您昨晚的收留,我做了早餐,您要嚐嚐嗎?”


    餐桌上有鋪著鬆茸煎蛋的麵條和溫熱的可可牛奶,琉璃掃了一眼,坐了下來,拿著筷子開始吃麵。


    她從始至終沒有說話。


    源稚女也不說話,他沒找到空的花瓶,於是幹脆把白山茶放在窗邊繁茂的綠植旁,兩種顏色融合在一起,看起來也頗為和諧。


    琉璃沒什麽胃口,吃掉了煎蛋和幾口麵條,就放下了筷子。


    坐在她對麵的源稚女臉上泛起了不安,但他什麽都沒有問,隻是輕手輕腳地取走了碗筷,拿到廚房裏清洗。


    像個賢淑的妻子一樣。


    琉璃捧著可可牛奶,看著他的背影,冷不丁問道,“王將沒有死,對嗎?”


    源稚女的背影顫了一下,他沒有轉身,緩緩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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