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龍府,已是月上西斜,燈火寂寥。龍府的管家一直在門口等候,提著燈籠引楊慎去歇息。


    經過一處幽靜的庭院,楊慎看到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書博山坐在湖心孤亭之中,含笑衝他輕輕招手。楊慎眼力極好,離很遠也能看見那石桌上擺著的兩盞銀杯,和一冊隨風亂翻的書。


    對管家欠身示意,楊慎朝湖心亭走去。那管家很自覺悄然退去,不敢打攪。


    “書侍郎雅興,‘對飲湖中月,意不在杯爵’……可是專為等晚輩?”


    書博山淡笑起身,酌滿酒杯。擺手道:


    “侯爺切莫多怪,我這人隨性得很。不喜與眾同飲,隻好這幽靜獨酌……偏又知己難尋,隻得對坐擺一銀杯,全當‘對影成雙’了。”


    楊慎大方坐在書博山對麵,對著地上拱拱手,裝模作樣道:“影子兄,我占了你的位置你不介意吧?”


    “哈哈哈哈,侯爺真乃妙人!當痛飲此杯!”


    說笑著兩人舉杯共飲。一陣清風拂過,湖中荷葉輕搖,湖麵蕩漾,閃爍著粼粼月光。


    楊慎在猜測這書博山是真的有事找自己,還是真的隻是碰巧在此飲酒。袁白衣派書博山來東海道,肯定另有原因。


    書博山並不說話,隻是斜靠著亭欄,淺淺慢飲。目光遊離,好似在欣賞月色,又像在聆聽蛙聲。


    “莫非真的隻是碰巧……這酒鬼孤獨寂寞出來一個人喝酒?”


    楊慎拿不準,憑以前書博山的地位還遠遠沒有朝見他這位“陛下”的資格,所以他對這個人並不熟。


    見書博山也不說話,眼神看向石桌上那一冊藍布封皮書冊。不是很厚,隻有兩指的厚度。


    封皮上用墨筆寫下很“鋒利”的四個字——聽淵劍錄。


    顯然這是一本關於“劍”的書。


    “這筆鋒真可怕,像是無所不破的劍氣!”楊慎觀察著書博山的反應,試探道。


    書博山聞聽此言來了精神,放下杯中美酒,將書遞給楊慎。淡淡一笑道:“侯爺感興趣?


    楊慎點點頭,幹脆利落接過此書,凝神翻閱……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這是……一本‘講劍’的書?”


    楊慎有些意外道。


    書博山走到楊慎身邊,一下抽出楊慎放在石凳上的“思南”長劍!楊慎條件反射地身子一緊。


    “侯爺不必緊張,借劍一用……”


    書博山蓄的胡須變長了些,但還遮不住他俊秀的麵龐,這一刻他眼中多了些……神聖?或許是月光映照下的錯覺,楊慎這樣想道。


    劍光瀲灩,思南雖然造型古樸,沒有多餘雕刻裝飾。那銀黑色的單薄劍身,顯示出其剛韌結合的鍛造技藝。


    書博山手指拂過劍身、劍刃、劍尖……表情沉醉,嘖嘖讚歎:


    “真是柄難得的好劍……不知是天授朝哪位名匠所鑄?這材質,這工藝!世間難尋……非是當世頂尖煆劍名手不可為。”


    楊慎感覺書博山有些怪怪的,他平時沒看出思南有什麽厲害之處,隻是從不卷刃、鋒利異常,用著順手。


    片刻後書博山收斂神情,將思南長劍平放在石桌上。神神秘秘道:“侯爺可知諸代時期有一種職業,他們非是鍛造高手,也不是練氣高手,甚至有的學識也不高……可他們卻極為受到推崇。”


    “歐——莫非與劍有關係?”楊慎的好奇心被勾起。


    “對……他們被稱作——相劍師!一群以相劍為生的人。”


    楊慎合上手中的《聽淵劍錄》。追問道:“他們所做的事是判別劍的好壞嗎?”


    “是也不是。”書博山賣了個關子。


    “劍的結構很簡單,鋒、脊、從、鍔、臘,莖、格、首、箍、韁、穗……”


    “可是它從一堆礦石變成一柄堅不可摧、飲人鮮血的利劍,這個過程是複雜的……相劍高手能通過一柄劍,看出這柄劍的鍛造過程、存在缺陷……甚至殺過多少人。”


    “這不是關鍵。真正的相劍師,可以透過一柄劍‘看到’劍的主人!不單止劍,任何武器。練氣之人總是習慣於一件武器,很多人一輩子不換。相劍師透過觀察他們的劍,看到他們使用的痕跡,看到他們所精的招式,看到他們力量的缺陷……”


    書博山在“缺陷”上咬字極重。楊慎盯著手中的《聽淵劍錄》,表情也越發凝重。


    “所以這就是他們這行幹不下去的原因?”楊慎想起來自己從來沒聽說過什麽“相劍師”,忍不住問道。


    “是的,這行幾乎已經絕跡了,他們最輝煌的時候就是在天授朝……一個名氣大的相劍師甚至能對陛下手裏的劍評頭論足。”


    “那什麽‘十大神劍’‘武器譜’‘九大神器’……全是那些相劍師鼓搗出來的東西。”


    書博山為自己斟上一杯酒,雲淡風輕道。


    “可惜他們觸碰到了不該去觸碰到的東西……”


    楊慎很清楚相劍師最終為何會絕跡。


    因為稍微有點兒地位的人都追求名聲,那些高手紛紛找相劍師“相”自己的武器,或者爭相爭奪那些被相劍師定義為“神器”的東西。長此以往,相劍師們的“嘴”變成了引動血雨腥風的根源。


    加上這些相劍師清楚地知道各路高手的武學“套路”和“破綻”,為仇殺雙方販賣隱私……最終導致這個職業走向黃昏。


    書博山興致高昂,指著思南的劍尖,真氣灌入其中。複而貼耳在劍身,輕輕敲擊,隻見思南長劍有規律的震顫著……


    “不管什麽材質……使用過都會留下‘記憶’,相劍師會用獨特的方式喚醒這種‘記憶’。”


    書博山挑起“思南”,飛身騰空,無數劍光撲麵而來……


    楊慎張口結舌,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是……飛瀑!”


    盡管書博山演示的這一式飛瀑徒具其形,一點兒威力也沒有。可他壓根就不知道這是什麽劍法,硬是從“思南”的“記憶裏”推導出來的,可見相劍師之恐怖……


    書博山似乎對楊慎的震驚早有預料,將思南插入劍鞘。他騙了楊慎,相劍師並未絕跡,而他也非相劍師。


    “侯爺應該熟知一柄聞名於世的寶劍。”


    楊慎翻開自己的記憶,想到那個下雪的冬天。


    “青鳥?!”


    “是的,天下三十六劍器。嗬……這次東海道盟的三境獎品之一……每境一柄。”


    楊慎想起那柄青碧色時刻散發著寒意的長劍,想起沈春寒……


    “這三十六劍器也是相劍師評出來的?”


    “算是吧。那是一場發生在天授末年的變故……三十六位絕頂高手以獻舞的名義,進宮表演‘劍舞’。意圖刺殺當時的天授帝。”


    “他們成功了嗎?”楊慎刨根問底。


    “沒有,他們失敗了。天授帝將他們剁碎,把他們的武器收集起來,插在上京的仙遊峰上。”


    “人們總是喜歡英雄……江湖上將這三十六人敬若神明。相劍師將他們所用的劍,評為‘天下三十六劍器’。劍器也有劍舞的意思……”


    書博山已經把酒壺裏最後一滴酒喝完了,咂咂嘴:


    “這三十六劍器誠然算得上寶劍,可真正可貴的是那種‘敢於天下先’的精神,江湖人崇拜的正道精神……同樣是朝廷極其想要遏製的。”


    楊慎點頭:“所以東海道盟這次獎賞另有寓意?”


    書博山似乎不想講這個話題,將思南雙手遞給楊慎,恭敬道:


    “侯爺!劍分多種。黎民之劍,血五步。王侯之劍,屠百萬。帝王之劍,定一國。天道之劍,絕古今,斷輪迴!”


    “侯爺要細想……自己手握的是那柄劍?要記得‘寰宇內外,天道允執’。”


    楊慎聞言一怔,隱隱約約看到一個身影。對那道身影的記憶開始模糊起來,濃黑的長眉,單薄冰寒的眼皮……他在輕輕敲擊著手中長劍……帶著某種韻律的劍鳴……


    迴過神來,楊慎握緊手裏的《聽淵劍錄》。望著書博山遠去的背影,揚聲問道:


    “這本書看著很新。”


    “確實很新,不過是二十年前某個無名之人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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