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做什麽?”老者眉頭一皺,隨即握著腰間佩劍走下城樓。


    此時臨近傍晚,邊地之城的人本就不多,城樓下更是沒什麽人。


    老者四下環顧,卻並未瞧見人影。


    這時,就聽身後忽然傳來一聲:“阿公。”


    老者迴頭看去,就見來人衝自己揮手一笑。


    跟在老者身後通報的將士見此,連忙拱手,“屬下見過上將軍。”


    李盡笑著擺擺手,忽然走到老者麵前,繼而跪下,鄭重其事地行了叩頭大禮。


    待站起身後,才笑著看向老者,“阿公,您老了。”


    麵前的老者正是鎮守邊地數載的李國公。


    李國公聞言卻是哈哈大笑,伸手一拍李盡肩膀,道:“你小子倒是長大了不少。”


    李盡格外開心,道:“阿公老了,孫兒自然是要長大的。”


    李國公聞言有些嗔怪一般,道:“你這意思,便是瞧不起阿公,覺著阿公該告老還鄉了?”


    “那是自然,”李盡道。


    一旁的將士聞言心下一驚。


    李國公的確年邁,可若是眾人說起來,也都隻誇老當益壯,沒人敢像上將軍這般,竟如此的直言不諱。


    李國公倒並未氣惱,反倒又是哈哈一笑,伸手一拍李盡腦袋,“你小子,敢說阿公老了。”


    李盡卻忽然一臉神秘,湊近李國公耳畔,低聲道:“這不是,想讓您趕緊迴去抱曾孫子嘛。”


    李國公聞言一愣,隨即瞪著眼望著李盡,“你何時成婚了?我竟不知?”


    李盡笑道:“並非成婚,隻是······”說著,頓了頓,“有了心上人。”


    李國公又是一怔,接著大笑著搖頭,“還未成婚說什麽抱曾孫子,弄得你阿公我白激動了一場。”


    李盡卻道:“不過也快了,若阿公不那麽固執,願意讓權迴京養老的話,自然能趕得上。”


    此話一出,一旁的將士連忙退到邊兒上。


    李國公卻毫不在意此話一般,道:“這邊地哪裏有什麽讓權,若是真的讓了,便是讓出不知道多少條人命。”


    說著,抬眼直直看著李盡,“你以為,這邊疆是個什麽好地方?”


    李盡當然明白李國公的思慮。


    都說大成李家一脈鎮守一方土地,才得以保得百姓平安。


    此話雖有些誇大其詞,可到底說得沒錯。


    也正是因為有李家,有阿公的鎮守,才讓邊地讓大成安寧了許多年。


    若真是一朝讓出兵權,讓出邊地鎮守之位,還不知會引起什麽軒然大波。


    所以如此說來,便並非不想讓,而是不能讓。


    隻是這樣的理由,邊地百姓知曉,將士們知曉,甚至當朝部分權貴也知曉。唯獨陛下,不知曉。


    瞧見李盡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李國公朝著退去不遠處的將士擺擺手,讓將士過來,吩咐道:“好好看著點兒,今兒晚上我門祖孫要吃酒去,我可沒那個精力管著你們。”


    將士聞言連忙頷首,“是,大帥。”


    李國公說罷,接下腰間的佩劍,扔給了將士,便一把摟住李盡的肩膀走了。


    將士捧著國公的佩劍,卻好似鬆了口氣般,一臉欣慰地望著二人遠去的背影。


    這麽多年未見,國公和少主也是時候好好聚一聚了,這些年來國公爺謹小慎微又兢兢業業,也好些時候沒吃酒了。


    如此一番重聚,也好,也好。


    夜幕剛落,城邊的一處小攤旁,李國公帶著李盡就此坐下。


    “別瞅著這地方小,這兒老板自家釀的酒是真不錯啊,”李國公說著,咂巴咂巴嘴,喚來小攤兒老板。


    老板自然認得這位李國公,當即笑著招唿,“李大帥這是許久未見了,今兒也是來盤花生米?”


    李國公卻笑著搖頭,一指老板身後灶台旁擺放的一大缸酒,道:“給我舀兩壇來那玩意兒來。”


    攤兒老板似乎有些意外,笑道:“怎的今日大帥還飲酒了,上迴來小的這兒喝酒,那都是年節時候的事兒了吧?”


    李盡聞言驀地看向李國公。


    李國公卻是擺手嗔道:“屁話多,還不趕緊上酒去。”


    攤兒老板聞言一笑,應聲扭頭便去拿壇子舀酒。


    李國公剛一迴頭,便撞上李盡的目光,當即道:“你小子這麽瞅著我做什麽?”


    李盡的眼裏好似蒙了一層灰翳,“咱們家許多年沒有過年節了,不如······今年阿公隨我一道迴京過?”


    李國公一怔,隨即笑道:“再說吧。”


    沒多會兒,老板已經將兩壇酒提了過來。


    放上桌後,老板道:“今兒的菜還算新鮮,大帥可要添兩個菜?”


    李國公一笑,“那就花生米和糖醋魚吧,我這孫子打小就愛吃魚。”


    老板這才扭頭朝李盡看去,當即頷首道:“原來是上將軍啊,小的不知,還請將軍恕罪。”


    李國公卻道:“他又不常來邊地,認不得沒什麽奇怪的,又有何罪之有,有這賠罪的功夫,不如再多送一條魚給我。”


    聽李國公打趣,李盡也覺心情好了幾分,扭頭衝老板道:“放心,阿公愛占便宜,我可不會這般的搜刮民脂民膏。”


    話落,三人皆是哈哈一笑。


    一直到夜深,老板因要迴去照看妻兒老母,便給二人多留了些花生米,又多舀了幾壇酒,就先行走了。


    “我記著,小時候您最愛喝酒,這是怎的把酒癮給忍住的?”


    幾碗酒下肚,李盡方才瞧見阿公時的酸澀心情也好了許多,便問起阿公近況。


    李國公笑了笑,端起一碗酒,咕嘟咕嘟喝下,打了個長長的酒嗝,又夾了兩粒兒花生米吃下,這才道:“有什麽忍不住的,無非便是人命和興趣麵前,選一個罷了。”


    李盡驀地不說話了。


    李國公見狀卻是伸手一拍李盡的頭,道:“別把阿公想得多麽偉大,隻是見不得罷了。”


    “見不得別人死。”


    “見不得老幼婦孺無助的樣子。”


    “見不得遠在高堂廟宇榮華富貴的背後,那一道道血淋淋的傷口。”


    “都說他們的平安是咱們拿命拚出來的,說起來,咱們也不全是為了他們啊,更為了自己。”


    “為了兒女,為了後代。”


    “興許咱們這一輩苦過也就罷了,後輩們能有平安日子過。”


    “阿公我算好運氣了,還有個累世的功勳在。”


    “多少無名小卒,死在戰場之上,別人連他們是誰叫什麽,全然不知。他們沒有得到殊榮,從前更沒有什麽功績,可就是這場仗,讓這許多條命僅止於此。”


    “要說公平,他們又何曾得到公平過。”


    李盡自始至終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實則方才沒有什麽提起過公平,可阿公卻沒由來地說起了這個。


    他知道,是阿公想說,是阿公這許多年來,一直長長久久的念著。


    一頓酒喝了大半夜,直到李國公有些昏昏沉沉地站起身,李盡才放下手裏的酒,起身想要扶著阿公。


    李國公卻是一把甩開了李盡伸過來的手,抬手指著李盡鼻子道:“你這小子,不好好帶兵,跑來這裏,難不成是為了見一見我這老頭子的?”


    李盡不語。


    他並未喝多少酒,所以神智還很清醒。


    “阿公啊,這裏開心,”李國公卻似乎沒想等李盡開口,隻是又把指頭一轉,指向了自己胸口的位置。


    李盡心中一頓,無奈拗不過阿公,便隻能跟在阿公身後往軍營走。


    一路上,阿公哼著曲子,那都是多少年前的曲兒了。


    唱的便是那為國征戰的將士,身先士卒,最後死在黃沙之中,最後被漫天飛沙掩埋的故事。


    沒有經曆過這些的人,又豈會有如阿公一般的心境呢。


    想到此,他忽然想起了遠在京都的那個人——他的心上人。


    他想起第一迴同她交心時,他帶著她喝酒,與她說起了戰場上的往事。


    說起來,一個閨中女子,饒是他覺著同旁的人不一樣,又哪裏能明白他們征戰沙場時候的心情。


    可那時候,他分明覺著,她是懂他的啊!


    怎麽可能呢,她一個還未出閣,就連皇宮都沒入過的官眷之女,難不成隻僅憑幾本兵書,就能了解如此之多?


    可兵書所上也隻是謀略,又哪裏能有他們這些將士的心境所繪。


    越想越覺著有些蹊蹺,可有實在讓他想不明白。


    他的死訊應該也已傳迴京中,有安伯和姑母在,她應該······會信吧。


    也不知道,待他迴去後,她會不會怪他,會不會怨自己騙了她。


    但願他的這個傻丫頭能平平安安,等到他迴去。


    阿梨端著熱水想要敲門進去的時候,忽然聽見一陣嗚咽的抽泣聲。


    她頓時愣在當場,更難以置信。


    小姐這是,在哭嗎?


    好似上一迴哭,是大夫人走的時候。


    那這一迴又是為何呢?


    這時候,哭聲忽然越來越大,像是剛發生了什麽極為傷心之事一般。


    阿梨嚇了一跳,連忙撞開了門奔了進去,見自家小姐正蜷縮著身子雙臂緊抱著雙膝,窩在床角。


    聽見阿梨進來的響動後,陸觀瀾將埋著的臉緩緩抬起,看向阿梨。


    “阿梨,我沒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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