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德七年,年伊始。


    熱鬧街市中,一輛載貨馬車,馱著物資,和一對父子,穿梭過汴城,留下徐徐身影。


    那父親看起來滿麵愁容,懷抱中的小兒乖巧懂事,但因對人來人往的汴城充滿好奇,所以總是四處眺望,尋個新鮮見兒。


    突然間,前方的道路,在一瞬間被阻塞住,馬車夫不得不放慢腳步,嘴裏罵罵咧咧的說了幾句不好聽的話,又轉過頭對父子倆賠不是:“爺,真是對不住,估計是前麵城門又出事了,最近總是三天兩頭的有人被抓,就是可憐我們這些苦命人哦,一盤問就是好幾個時辰……”


    喻侯的目光錯過前方的車夫,斜向上望過去,前方城門上似乎有人影晃動,還未來得及細想,一片殷紅便闖入眼簾,倒掉於城牆正中。


    懷中的小兒什麽都不懂,直指城牆上的那抹血腥,問喻侯:“爹爹,那是什麽……”一句話還沒問完,小兒的嘴已經被喻侯牢牢堵住,前方的車夫冒著冷汗來看時,隻見車後的男子身體已經微微顫動,懷中的小兒也因父親的突然警惕而頓生懼意,腦袋縮在爹爹的懷裏,不再言語。


    父子倆緊相攥著,那樣子,倒活像是決心赴死的戰場父子,又有點像是被逼迫無助的良家婦女,縮著,緊著,一副可憐人模樣。市井之間,看熱鬧的沒人注意到父子倆的異常,但喻侯卻警惕的很快返過神來,調整神情,免落人注意。


    旁邊有一戶賣魚的商人,帶著一個同樣小的孩子,小孩子嫌魚腥味太重,便靠近路中間站了一段距離,自顧自的玩著一個小木球。摸摸索索的,手裏的木球脫手,就一直往前跑,他一路追著,直接趴在了喻氏父子的車下,等好不容易費力的將球給扒拉出來,正想喘口氣跑迴去,手一搭車門,卻觸及到一個冰涼又柔軟的東西。


    還沒等他扒開那些稻草,看清裏麵的東西是什麽,就被車夫手一掃:“哪兒來的毛小子,快走開,別礙著爺倆!”


    小孩子被嚇到了,趕緊跑到賣魚翁的身邊,攥著他的衣角,眼睛直直的盯著喻侯懷裏的小喻戈。小喻戈也好奇的盯著他,咕嚕嚕的轉著。很快,城門那邊傳來好消息,車輛可以繼續通行,四目便在緩緩的交替中漸漸遠離,直到小喻戈繼續把腦袋縮迴喻侯的懷裏,這邊的小孩子才仰著頭稚氣未脫的跟賣魚翁說:“爹爹,那個人為什麽要藏在草裏呢?”


    賣魚翁似乎並不知道小孩子在說些什麽,賣魚的間隙隨口答了一句:“煜兒乖,自己好好兒玩兒啊~爹爹忙完就陪你。”


    被叫煜兒的那個小孩子聽不到想要的迴答,自討沒趣的又望向剛剛的那輛馬車。


    它走了很遠的距離,已經走到城門口,因為四周擁堵的原因,車輛不得已,隻能從那一抹殷紅之下開過去。從城門下經過的時候,喻侯覺得自己脖子突然涼涼的,伸手抹了一下,拿到身前一看,果然是鮮血。


    彼時,他捂住喻戈眼睛的左手更加用力了一些。


    天子放血於城樓下,這倒吊的人,是自己人?還是他們用來掩人耳目的?


    靈主自那日以後,已經消失了許久,連隨身侍衛都沒辦法找到他,是生是死?是被捕了?降服了?都不得而知。此時的靈閣已經手忙腳亂,作為商山靈閣四老之一的喻侯,不得不從汴京出走,送獨子喻戈到最安全的山南去,這時候他沒有什麽人信得過。


    喻舒平年輕的時候也算是一個人物,不然也不會成為靈閣四老之一。相比於其他三人,喻舒平是唯一一個和天子正麵打交道的,萬一消息走漏,那就是滅門之罪。文耀從小就沒見過生母,不能讓他這樣年紀輕輕就跟著我們這些人受罪,山南是靈閣最安全的根據地,文耀去了那裏,即便將來在朝政上不會有機會,但卻可以保他一生平安。


    “文耀,我隻求你一生平安!”喻侯將懷裏酣睡的喻戈交給一位麵色和潤的商賈,然後堅決的對商賈點點頭:“多謝!”


    那位商賈連忙扶起喻侯,麵色沉重的看著喻侯:“舒平,你可要保重!”


    喻侯沒說話,又看了一眼沉睡的孩子,接著,他毅然決然的轉身離開,衣袍在大雨中揚起,又被迅速打落。


    山南好幾年沒下過這樣大的雨,可是雨下得越大,好像越是安靜,懷中的孩子看起來睡得越是安詳。


    風風雨雨都是上一輩的事,跟孩子又有什麽關係呢!商賈歎了一口氣,轉過身走進了屋內。他一走,忙有小廝過來關上門窗,將歇市的牌子掛在門口,來往的人一瞧,就知道不用敲門求市了。


    隻是,這周圍的人不知道,這市一歇,就是好幾年。


    山南是一座小城,但這小城可並不簡單,可謂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山南地貌,就像是一把天然的胡床。大河自西向東從這裏經過,生生把山南分成南北兩個不同地勢的地方。遙相望去,整個山南,完全就是一把麵北而坐的胡床。


    身處北方的,是廣袤的平原,而南方諸地,卻是峰巒如聚。叢山峻嶺之間,易守難攻,儼然是兵家必爭之地。


    小城的南邊兒全是山,“山南”之名也由此而來。


    山南之北,皆是良民,山南之南,皆是“惡霸”。所謂的“惡霸”,盤踞在山南的叢峰之中,互不幹擾,也不燒殺掠奪。隻是在朝廷眼中,那些人都是前朝的力量,或者屈而不從的罪臣,因為各種機遇,走上商山,名聲號外,是與朝廷為敵,便被朝廷打為“一方惡霸”。


    喻戈自小在這所謂惡霸之地生長,已然七歲,卻從來不知道什麽為惡霸。


    外人的爭論,是外人的,真的惡霸,又豈是他們這些人畜無害的模樣。


    一個人心裏壞了,罪惡便在那裏滋生,罪惡的不是那些犯罪的人,而是製造黑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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