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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知道是怎麽恍惚間走進府裏,隻記得門口多了些小廝進進出出。


    她知道,是那個人迴來了。


    她突然便有些邁不開步伐。


    翠鳳在身後看著,一向麵癱的臉都不由揪一下。


    其實府中的人多少都知道些情況,這麽驕傲的一個人,生來就不需要討好任何人,卻在那個人麵前總有些卑微,終究不過是因為在意罷了。


    出神間越走越近,直到漸漸人聲越發嘈雜,千潼才迴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一個院子門口,門上一塊牌匾,是她熟悉的字跡,破陣閣。


    許是那人迴得突然,院子裏的下人在倉促規整,因而才有這番響動。


    她猛地反應過來自己是走到了哪,心下一驚,匆忙想要離開。


    院子裏突然有人一前一後走出來,是前頭一人後頭跟著一個侍從。


    她欲躲避已是來不及了,隻能呆愣地站在門前正中。


    前頭那人一襲百草霜色的窄袖長衫,袖口領口均繡了銀紋,衣擺上虎銜艾草栩栩如生,一雙黑色銀雲紋靴子與衣服十分相映,銀冠束起墨發,中心嵌一塊白玉,不至失了尊貴,十幾歲的少年麵如冠玉,眉如長劍,目若辰星,不知該引了多少少女失了芳心。


    然而此時那沉如黑曜的眸中盛滿了厭惡,竟似要洶湧而出。


    千潼三個人站在院門前,擋了他的路,他自是不會退步繞開,隻冷眼看著千潼等她退讓。


    千潼看著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身後纖離翠鳳兩人已恭敬行禮道,“世子。”


    這便是這世上唯一讓虞陽郡主又敬又懼的人,榮王世子,虞千淆。


    虞千淆厭她,對她的人不至刻意刁難但也從沒有好臉色,卻也比對她要好得多,此時也不過肅著臉應一聲。


    聽到纖離二人喊他世子,她突然發現,她竟沒有能叫出口的稱唿。


    因為他不許,哪怕是從她口中喚他都令他如同惡鬼纏身。


    千潼有些心酸地垂下頭,毫無底氣的說,“......我聽聞你在軍中箭術頗受讚譽,特地找到了這個。”


    她微微偏頭示意纖離上前,自己卻連頭都不敢抬。她怕看到他深惡痛絕的樣子。


    虞千淆剛要同以往一樣讓她滾。


    纖離卻先一步打開了裝著長弓的盒子,那把黑金弓一下奪取他的目光,叫他喉中躍躍欲出的滾字如何也說不出口。


    那實在是把好弓,最重要的是,他一眼便知,這弓與他將是完美的契合,越是習武之人越是知道,一件趁手且能與主人相契的兵器有多難得,不僅是材料與鍛造技術的問題,也不是有錢便能得到,還需要看一個緣字。


    他舍不得拒絕這弓,但他亦不願受她的禮。


    他沉默了片刻,道,“畫戟,支銀子。”語氣淡漠得像是對一個前來賣兵器的商人。


    千潼有些無措,隻能讓纖離將盒子交給畫戟,低聲說,“它叫金虹追日。”


    然後頭也不敢迴地朝千星苑走去。


    千潼心中發苦,有時候她甚至會羨慕府中的下人們,隻因他們能得他正常對待。


    她這個哥哥似乎從她存在於世上的那一刻起就在討厭她,他們的母妃是當年大臨第一才女,許是遺傳了母親的聰慧,她生而知之,可沒想到這成了她最陰暗的迴憶,也是不可告人的秘密。


    因為正是她的生而知之,讓她從本該懵懂無所知的年歲起,就清楚地知道她的親哥哥對她深深的厭惡。


    她知道他為什麽討厭她。


    因為她的出生讓母妃生命垂危,因為對她的愛讓母妃舍不得讓她的生辰變成生母的忌日,於是母妃讓人用盡手段讓她熬過去,卻偏熬到了第三天,到了她油盡燈枯實在熬不住了,到了他的生辰。


    虞千淆不能恨他的母妃絕情偏心。所以他恨她。


    她清楚記得,從她離開母體,被人清洗幹淨抱到父王懷裏時,身邊那股滲人的惡意,當她第一次睜開眼,清楚地看見,她十歲的哥哥眼中毫不掩飾的痛恨,甚至在無數夜晚,她耳邊迴蕩的都是她的親哥哥,狀似親昵地在她耳畔對她說的一句句咒怨。


    “虞千潼,你害死了母妃,怎麽還敢活著?”


    “虞千潼,為什麽死的不是你呢?”


    ......


    這些話纏綿於她的夢魘,甚至於讓她連自己名字都聽不得,仿佛是招她入地府的急令。


    她的生而知之,就這樣成了她不敢與人提起的秘密,成了她痛苦迴憶的始源。


    可她喜歡這個哥哥,沒有理由地。


    或許是他們身上相同的血脈,或許是他們共同由一個母體孕育,她對這個哥哥有著扯不斷的牽念,即便他這樣厭憎她。


    纖離看她魂不守舍的樣子也暗自歎氣,小主子對世子的敬愛他們有目共睹,一直以來不過是拚命想得到世子的認可罷了,卻從來不能如願。


    榮王府世代領兵,虞千淆十二歲便進了軍營,這其中怕是也有不願待在府中日日對著一個自己厭惡的人卻要聽榮王嘮叨兄妹和睦雲雲的原因,於是每年待在府中的日子也不過屈指,若不是千潼早慧,想來也不會對一個兩歲之後便不常見麵的哥哥有這般深的感情。


    也幸好,千潼有著武將越挫越勇的精神,即使每次被打擊上了心,下一迴還是巴巴的念叨著哥哥。想到這迴那金虹追日弓被他收下了,千潼也有些開心。


    這一年多來她時常讓人送東西到軍營,每迴都是一聽是她送去的便連帳子都進不去。


    幸好這迴長了心眼,搶先打開讓他看見了那弓。


    她研讀了好些關於兵器的書籍,又隔三差五去禦風閣找藺江生請教,加上每迴虞千淆迴府時對他身量的打量和隨時間增長的推演,才找出了最適合他的弓的製式。


    而這金虹追日弓,恰巧完美符合。


    她相信隻要讓他看見,這弓就能被收下,因此決不能像以前一樣派人送到軍營中,隻能等他迴來先發製人。


    而府上的人都以為他隻是突然迴來,她卻知道,他一定會在這兩天迴來,因為明天......即是他的生辰,母妃的......忌日。


    想到母妃,她有些黯然,她的逝去似乎成為她跟哥哥之間的一個結,讓他們之間的牽連變得複雜,又像是一道屏障,讓她永遠走不到他麵前,讓那個本該最親密的人變得陌路。


    又是清晨,春寒尚陡峭,草木倒已吐了新芽,城外一陣馬蹄聲踏響,已有人絕塵而來。


    千潼今日起的格外早,雙丫髻隻用水綠緞帶束了,素白半臂襯著茶白的內衫,下身一襲水綠襦裙,在這春日裏正是清新靈動。


    待用完膳出了院子,便聽見前頭一陣熙攘,她心念一動,笑著向外跑去,“爹爹!爹爹!”


    前院走進一人,三十多歲的樣子,黎色繡黑蟒的錦袍與一身號令千軍的大將氣度相得益彰,似乎有股無形氣場,所過之處連花枝樹葉都避讓開來。


    榮王慶功宴結束後便啟程迴府,今日一早進了城門,這會方踏進前院,便聽到女兒一疊聲的叫喚,隻見遠遠跑來一道清新的小身影,如春日花間的精靈。


    他忙迎上去,一把將女兒抱起,扶著她坐到自己肩膀上,這滿臉慈父笑容哪裏還有半分戰場上叫敵人聞風喪膽的殺氣。


    “哎呦,爹爹的小兔兔怎見得似是瘦了,”自他這次領兵西北已是幾個月過去了,這會感覺女兒輕飄飄的坐在肩頭,心中不禁一陣自責,“都是爹爹不好,將兔兔丟在家裏。”


    千潼兩隻小胳膊圈著虞淮飲的手臂,點頭道,“就是!都是爹爹不好!你打仗不帶我去!”


    虞淮飲朗聲大笑。


    纖離等人跟在她後頭跑出來,看見虞淮飲,齊齊行禮,“王爺。”


    先前打量了女兒氣色還算紅潤,見到他們,虞淮飲也不吝讚幾聲,“你們將兔兔照看得很好,可見是個好的。”


    父女倆一同進了內院,到了破陣閣前,透過院門能看見裏麵院中,虞千淆正一身短打扮舞著劍。


    千潼在哥哥麵前總有些怯怯,這會到他院前也乖乖從虞淮飲肩頭溜下來,縮在他身後。


    虞淮飲先觀察了一會,隨後於身旁樹上隨意折下一根樹枝,趁虞千淆轉身舞劍,飛身到他身後,一聲不吭便出招。


    身後突然風聲湧動,虞千淆一驚,背劍來擋,轉頭見是自己父親,一笑過後更是用盡全力來對抗。


    好幾番交手後,虞淮飲以樹枝直指虞千淆胸膛,隻差半寸便可刺破衣料。


    旁觀的人這才發現,他手上的樹枝竟被他有意控製著被虞千淆手中長劍砍削出一把劍的雛形。


    “哈哈哈,好小子,看來你在這軍營裏沒白待,頗有你老子我當年的英姿!”虞淮飲丟掉手中樹枝,一把攬過虞千淆的肩,重重拍了幾下,很是滿意地笑著,挾帶著他朝院外走去。


    我們世子爺倒是一臉淡然,隻是目光掃到院門口的千潼時,一瞬冰冷。


    千潼隻覺得照在自己身上的暖陽也有些發涼。


    雖然榮王不是隻知道動拳頭的武夫,但畢竟還是個大老爺們,平日裏又常在軍中,不免有些粗枝大葉,兒女間這些怪異有時並不能看得明顯,隻覺得是女兒太小,跟哥哥相處的時間又少,一時間有些害怕罷了,倒沒太在意,隻將人一路帶到花園中,攬著虞千淆不停考校功課。


    雖是從了軍,但畢竟還是貴族子弟,虞千淆還是不能停下平日的學習,榮王亦是自小名師教出的,此時考起兒子的學問來還是從容自若。


    考完了兒子,再對女兒噓寒問暖一番,虞淮飲才想起來自己一路風塵仆仆,方才迴房沐浴更衣。


    待榮王離去,虞千淆又迅速變成那副冰冷麵孔,徑自轉身離開。


    千潼苦笑,慢吞吞往自己院子走去。


    直到正午,虞淮飲才帶著兩個孩子,到了正房後邊一間樸雅的小屋。


    推開房門,屋內擺設似間用於閑憩的小築,隻在正堂的案上,擺著一個牌位和一鼎香爐。


    他沒叫下人,自己擺上了茶壺酒杯,吃食碗筷。


    他輕撫上那塊烏木靈牌,一字一字地輕柔掠過,似是在撫摸愛人的臉頰。


    目光深長又滿是繾綣懷念,所謂鐵漢柔情,想來便是如此。


    許久,他才燃上三炷香,對著靈位拜念道,“雲容,你還好嗎?又是一年了,你看我們的大小子,今年也十五了,再過幾年,便可以娶妻生子了,”似是感慨地笑了笑,“兔兔也五歲了,越發像你了,我們都很好,今天來同你吃團圓飯。”


    他將香插到爐內,眼中似有水意。虞千淆和虞千潼也上前燃起香,依樣拜著。


    虞千淆目光沉沉,不發一言,想是在心中默念什麽。


    千潼隻虔虔拜著,並不知說些什麽,煙霧寥寥間,她默默看著那塊牌位,寫著“吾妻雲容”。


    靳雲容是榮王妃,死後葬入王陵,虞淮飲為了慰藉思念,也方便祭拜,便在府中立了個牌位,是而也簡單些。


    千潼有些茫茫。


    不同於哥哥與母妃的十年的生養之情,她對那個隻存在於短短兩天記憶的女子有一種很複雜的情感。


    她曾經被放在她身旁,感受她孱弱的唿吸,那時她剛從產後的昏迷中醒來,已經是奄奄一息,無力抱起自己,卻還是輕柔地拂過她的眉眼,極具柔情。


    她記得她說,“阿淮,我一定不能死在今天,一定不能。”


    父王已經淚流滿麵,卻隻能緊握她的手,命人用藥施針。


    後來她似是有些氣力了,輕輕抱起她,帶著藥香的唇落在她臉上,“今兒是元宵呢,兔年出生的,小名便叫兔兔吧。”


    剛出生的她眼睛還沒能正常視物,但她猜想,抱著她的女子,此刻定是噙著溫柔的笑。


    十歲的虞千淆也來看過她,千潼被塞到他懷裏,僵硬地抱著,那時千潼便覺出他對她的不喜。


    啊,她似乎找到為何莫名依賴哥哥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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