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別後,憶相逢,幾迴魂夢與君同。


    微微泛黃的宣紙、粗糙的紙麵上細細幾道折痕,隻是隨處可見的廉價之物,偏偏因那上頭的三言兩語被唐綾如珠如寶地捧在手裏,他一遍遍念著憶相逢,連字縫間淡淡暈開的墨跡都恍惚成了相思的線。


    唐綾總在想祁霄,什麽都想,又好像什麽都沒想,隻是睜眼閉眼祁霄都在他眼前。有時候是初見麵時的祁霄,一臉傲慢地睨著他;有時候是暈船的祁霄,眼裏盡是不耐煩和別扭的傲嬌;有時候是執拗得有些孩子氣;有時候又冷厲得叫人毛骨悚然……


    唐綾總在想,如果祁霄在霸山,他會怎麽做?他會陪他種草栽花,也會陪他喝茶下棋。


    自從唐綾入陳,自從他遇見祁霄,他們似乎並沒有幾日清閑,最閑的時候便是在秦江上,一艘船別無去處,最初祁霄懶得搭理他,後來從元京南下又時時膩著他。


    唐綾不自知地笑起來,可轉瞬笑卻苦澀。


    唐綾將信仔細收起來,起身走到院子裏,他栽的海棠花已經長出了花苞,一顆顆圓溜溜的,像小櫻桃、像小鈴鐺,淺淺的粉、淡淡的紅,待花開時必定會明豔動人。


    唐綾坐在海棠樹下,想起百雁山圍獵,祁霄硬將他從營地劫出來,帶著他闖進漆黑一片的深林,打了個賭,坐在月下隻為等曇花一現。


    那時候他們沒等到。祁霄說,不必等了,以後年年陪他看花開,不急在那一夜。


    一秋、一春。而今,唐綾一個人在等,海棠花會開,他等得到嗎?


    送祁霄離開霸山的時候,唐綾答應過要死守霸山等他迴來,祁霄也答應了一定會盡早趕迴來。


    如今已經快三月末了,離芒種隻餘一月而已。


    芒種,盼歸。唐綾該迴家了。


    相思長成唐綾心裏的一叢荊棘,祁霄離開的越久、距離芒種越近,荊棘便越發張牙舞爪,紮得他千瘡百孔、鮮血淋漓。


    唐綾答應過,要等他,不會離開他,可他又要食言了。


    星羅衛的信鴿來得很勤快,荀安侯的信唐綾隻收了兩封。第一封是初到刑天關的時候,由星羅衛轉交給他的一封家書。第二封則就在昨日。


    荀安侯唐峘的大軍已逼近柳江,齊國大將軍付守光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與荀安侯唐峘又是多年宿敵,彼此都是知根知底,原本算是個對手,可惜齊國早已是強弩之末,就憑付守光一己之力根本無法力挽狂瀾。


    齊國皇帝下旨令五大族領廂軍分別往東、北支援許證和付守光,可除了蒙家有私心出兵迅速,海家和慕家在朝中搶著表忠心,要出兵時卻都是磨磨唧唧。


    延氏就在柳江東,荀安侯大軍一到,延氏便降了大周。三十多年前,延氏參與黨爭,與當時還是皇子的齊國皇帝為敵,皇帝繼位後便大肆清洗朝堂,連羅織罪名的力氣都不願多費,直接命占事處暗殺延氏族長,自此延氏便與齊國皇帝離心,如今會臨陣倒戈一點不稀奇,甚至早在荀安侯唐峘意料之中。


    除此四家,還剩一個鳳家,自齊立國之初便與皇族不睦,多年來偏安西南邊陲不聞朝政,幾乎是自成一國,隻要他們不出來,唐峘就沒興趣招惹鳳家。


    唐峘的信是與周、齊的軍報一起到的,上麵隻說了一件事,會有星羅衛在令山等著接應唐綾。


    令山距離霸山六百裏,快馬加鞭、日夜不歇,五日可達。


    四月十九,唐綾必須離開霸山。


    如果一切順利,四月十九,祁霄會在碩梁,在齊國的皇都,成就萬世功業。


    唐綾站起身,挨近了一樹海棠,喃喃說道:“你能不能替我等等他?替我看他凱旋?”


    一陣風搖動花樹,發出沙沙的聲音,像是在迴應唐綾。


    唐綾慢慢笑了笑,眼底水波隨風泛開層層漣漪,似無盡的愁。


    “公子,你怎麽又在外麵吹風?”


    青嵐的聲音將唐綾的神思拉迴來,走進院中時見唐綾抬手掩了掩口鼻,輕輕咳嗽了一聲。


    “著涼了吧?趕緊進屋。”


    “我沒事……”


    ***


    三月廿四,立夏。


    祁霄還是沒有收到唐綾的迴信,隻有玄機營從霸山發來的軍報。


    海氏一族整軍五萬,從鹿州開拔,已往霸山馳援許證。


    按齊國律法,地方廂軍的人數不得超過三萬,海氏的五萬人中有兩萬是剛剛招募入伍的流民。


    霸山被攻占已有三月,許證遲遲未能奪迴,陳國集結二十萬大軍南下,現在齊國朝廷已經沒辦法了,隻能背水一戰,能有多少人有一個是一個都得算上。


    若不是祁霄借著洪三的手拉起了一支起義軍,這些人多數都會為了一口吃的去投軍。


    海氏的廂軍看著人數眾多、聲勢浩大,與許證的十萬大軍匯合後,仿佛能有與定遠軍一戰之力。但在祁霄看來,許證恐怕根本不想要這五萬人。


    海氏的廂軍從未上過戰場,壯壯聲勢還行,真要跟定遠軍打隻會是丟盔卸甲、抱頭鼠竄。再加上兩萬流民,更是烏合之眾,要來何用?


    不僅沒用,許證還得養他們。原本蒙家是要從呂安府和曲州給許證送補給和糧食的,怎想到被祁霄劫了胡,人糧兩空。鹿州大旱三年,自己都揭不開鍋,現在帶著五萬人來投奔許證,許證哪裏來這麽多糧食喂他們?!


    祁霄隻要截斷了碩粱往霸山的糧道,許證的十五萬人都得餓死,霸山之困便會迎刃而解。


    但……唐綾一直沒有給祁霄迴信,讓他十分不安。為什麽不迴信?為什麽什麽都不跟他說?一句問候都沒有嗎?


    祁霄隱約猜到了理由,可那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他根本不想理會、不敢相信,唐綾答應了要等他迴去,就一定會等著他。


    “將軍?”嚴川說著說著發覺祁霄似乎在走神,便停了下來,半晌祁霄都沒察覺,嚴川忍不住輕輕喚了祁霄一聲。


    “嗯?繼續說啊。”


    “啊……”嚴川方才說了許多,卻不知道祁霄到底聽進去多少,這繼續說,是要從何處繼續?


    嚴川偷偷掃了一眼宗盛和池越,可他二人眼觀鼻鼻觀心,絲毫不覺有異,嚴川隻好硬著頭皮繼續說,“海氏領軍五萬,最快十日,最慢十五日就能到霸山與許證匯合。”


    “嗯,這個你方才已經說過了。”祁霄瞧了嚴川一眼,叫他驀然渾身一凜。


    “那個……另外,碩粱傳來消息,慕家的廂軍已受詔入皇都。現下定遠軍南下,東邊又有荀安侯大軍揮進,齊國皇帝害怕了,齊國朝廷裏甚至有了遷都的聲音。”


    “遷都?嗬?往哪裏遷?躲到鳳家去嗎?”祁霄嗤笑一聲。雖然陳、周聯軍事前已有協定,以柳江、令山為界,荀安侯不會再進,但齊國皇帝不知道,他隻以為荀安侯會乘勝追擊、要他的命。


    “齊國皇帝已向鳳家連下五道聖旨,卻都被鳳家拒在了山門外,看來鳳家是不會摻和的了。”


    “百年前的恩怨,沒想到鳳家人竟會如此記仇,應該是從未把自己當做齊國人。這對我們有利,不用理會。”


    嚴川的軍情說的差不多了,便問祁霄:“肴山軍已整頓完畢,現在每日都有流民往曲州府來,願投入肴山軍,如此下去不足半月,肴山軍便能有七萬之眾,但我們要這麽多人並沒什麽用,糧也不夠。還要繼續收編嗎?”


    肴山軍的狀況跟許證是一樣的,收編流民並非上策。


    祁霄搖頭:“不用,十七至二十七的青壯年留下收編入伍,其他人造冊入戶,給他們分田,讓他們種地去。種桑。”


    黃大為連日來一直在整頓軍務,才發覺安置數以萬計的流民百姓可比戰場衝殺更難,短短半個月他都快把自己的頭發都薅禿了,他露出沉重的神色,輕輕開口說:“將軍,曲州沒這麽多田地可分……”


    祁霄笑起來:“曲州沒有,就去呂安府。黃大為,我現在任命你為昭武校尉,嚴川為遊擊將軍,領軍三萬即日拿下呂安府。”


    黃大為愣住了,被身邊的嚴川推了推才反應過來,嚴川拉著他起身跪下。


    “嚴川領命!”


    “黃大為領命!”


    肴山軍是不是烏合之眾就靠呂安府這場仗曆練曆練了。


    蒙韜負傷逃跑,蒙家的廂軍隻剩不足一萬,雖然給了嚴川和黃大為三萬之眾,瞧著是數倍多於蒙家廂軍,但畢竟不是正規軍,若蒙家廂軍眾誌成城、拚死一搏,那三萬肴山軍充其量還不如三萬土匪。


    不過在薄先生死後,蒙家已無人相幫,蒙家廂軍在曲州府剛吃了大虧,怎麽都想不到肴山軍居然敢離開曲州,反而衝著他們呂安府攻過去,隻怕是要嚇破膽。


    嚴川抬頭直直盯著祁霄,臉上正色,眼中藏了興奮,黃大為或許還沒反應過來,他卻明白了,祁霄想練的不僅僅是肴山軍,還有他和黃大為。


    建軍功!覓封侯!


    當初跟隨祁霄嚴冬入鳳林山的六千人,抱著必死的決心,為的就是這六個字,為的就是嚴川當下的這個機會。


    祁霄也看著嚴川,輕輕笑了笑:“去吧。”


    嚴川和黃大為出去了,在門口等候了許久的餘冉和李垚走了進來。


    “拜見殿下。”


    “怎麽了?”


    “殿下不在霸山的事情泄露了。”


    “嗯,知道了。”祁霄看了二人一眼,應的有些漫不經心。


    “殿下,我們已清查了玄機營的人,並無疏漏。”


    祁霄抬眼看向李垚:“你的意思,是星羅衛故意放出去的消息?”


    玄機營和定遠軍都是大陳的兵、祁霄的人,泄露祁霄不在霸山的消息對他們一點好處都沒有。但星羅衛是周國人,他們怎麽想的誰知道呢?是巴不得陳、齊打得再狠一點,於是將祁霄當誘餌拋出去,周國才能坐收漁利吧。


    方才得到消息的時候,餘冉勸了李垚,隻管將消息遞給祁霄,但他們的猜測隻是猜測,說了八成要惹惱祁霄,還不如閉嘴。可李垚卻不肯,消息泄露那麽大的事情,怎能就此揭過,就這麽算了?玄機營可不是這樣的規矩。


    李垚梗著脖子看著祁霄,沒應聲,什麽都寫在臉上了。


    祁霄輕輕歎了一聲:“就算是星羅衛泄露的消息,泄露就泄露吧。星羅衛本就不受我們掌控、差使,你能拿他們怎麽辦?在這個節骨眼上與周國開戰?”


    李垚愣了愣,啞口無言,心裏想的是,唐綾和他的星羅衛都在霸山,是該將他們看管起來,免得他們壞事。


    李垚是親眼見過祁霄和唐綾舉止親密,他不敢把心裏話說出來。


    祁霄擺擺手:“無妨,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肴山軍中又能如何,讓嚴川將我綁了往碩粱送去邀功,還能一路暢通無阻呢。”


    李垚默然低頭,就算祁霄是說笑,這個主意也確實不錯。祁霄的心機和應變是他完全琢磨不透的。難怪餘冉讓他閉嘴。


    祁霄當然不會真以為消息是唐綾和星羅衛泄露了,否則就該直接告訴齊國,他就在曲州,就在肴山府。他不在霸山這麽久,從未在霸山城關上露過臉,許證就算是個傻子也該察覺到了。


    不過事到如今,無論許證發覺什麽、做何應對都太遲了。


    ***


    四月初二,肴山軍奪呂安府,三日後破夏川,竟勢如破竹,僅僅半月時間,從三四萬能擴張到六萬,直逼槐延關。若槐延關破,齊國都城碩梁便在眼前。


    四月初十,肴山軍兵臨槐延關,此時的槐延關內已是人心惶惶,而城關上的齊軍軍心渙散、異常頹廢,根本無心打仗。他們原以為麵對的將會是陳國鐵騎,沒想到居然是齊國自己人,原該是他們保護的百姓,而迴顧身後的皇都碩粱,前幾日慕家廂軍剛從槐延關入,奉聖旨入碩粱護駕,而碩粱卻沒有給槐延關一點支援,甚至沒有撥糧草軍餉,好像槐延關已經被放棄了。


    肴山軍攻打呂安府的時候,有文人學士撰稿檄文,大罵肴山軍是土匪、是叛國逆賊,在國難當頭之際居然不思保家衛國,反而四處劫掠,居然還有臉喊“暴齊不壽,天伐無道”,簡直是賊喊捉賊、顛倒黑白、是非不分、助紂為虐、不忠不義……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誰說世子爺柔弱不能自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卡車司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卡車司基並收藏誰說世子爺柔弱不能自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