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宗人府。


    這裏的牢房除了髒點,跟普通人家的屋子無甚區別。


    趙烜光窩在僅有木板的床上,聽著屋簷下新燕嚶嚶地叫著。


    她被囚在這兒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足夠磨平她身上的棱角。可她知道,趙家人的血性是磨不掉的,她隻是麻木了,骨子裏仍不服輸。


    辛兒在,趙家就在。


    為了趙家將來,不論多卑微,她也要活下去。


    吱呀——


    門由外向裏,被人推開。


    主事走進來,紆尊降貴地上下打量她一眼,疑惑又沒好氣道:“給她梳妝打扮,陛下要見她。”


    這樣的橋段,趙烜光見過。


    那時先皇將元瑩許配給蘇陀王子,也是同樣的流程。


    李淮要送她去和親嗎?


    她想。


    然而,當她穿上華服,踏進宗人府的廂房時,她才發現事情並非如她所想。


    三年過去,李淮愈發英武,個子也抽條了,比她足足高出一頭還多。


    像個男人。


    尤其,在他看她的時候。


    那樣的眼神,不是徒弟麵對師父的眼神,也不是弟弟對姐姐的眼神,而是一個男人之於一個女人,充斥著占有欲的赤裸裸的目光。


    她別開眼,佯裝鎮定道:“你怎麽來了?”


    “孝期滿了。”李淮兀自說道。


    康王三年前受傷後,不幸引發舊疾,先皇剛下葬一個月,他也隨之去了。


    李淮身兼兩重孝,登基後第一道旨意,便是一年內禁娛樂,禁宴飲,禁嫁娶。


    這道旨意是給百姓的,他給自己定的孝期,是三年。


    盡管大臣們幫他張羅了選秀,他卻始終沒召幸過任何人。如今三年期滿,將熄的灰燼忽然爆燃,像是被淋上烈油,劈裏啪啦地炙烤著他的情骨。


    他發了瘋似的想見她,這股念頭怎麽都澆不滅,於是,他來了,還說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話。


    趙烜光擰眉,“你是想看我,有沒有為你父王守節?我雖擔著康王妃的名號,卻從未嫁過他,那些三從四德的狗規……”


    她口中喋喋不休,李淮到後邊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什麽,跟隨本能,將她一把抱住,下頜蹭了蹭她的發頂。


    “姐姐,我很想你。”


    他嗓音暗啞,痛苦地說道。


    “李淮,你發什麽瘋?”趙烜光猛地推開他,“我是你的母妃!”


    李淮扯扯嘴角,一雙星眸灼灼望過來,“你也說了,名義上的。沒有三書六禮,沒有拜過天地,算什麽夫妻?”


    巨大的背德敢讓趙烜光幾近抓狂,她是夏日的烈陽,是戰場上唿嘯的長風,縱然一朝落敗,也由不得他這般羞辱。


    “滾!你給我滾!”


    *


    一次痛罵,沒能讓李淮迷途知返,來的次數反而越來越多。


    每一次,趙烜光都像個木偶一般,被宗人府的嬤嬤盛裝打扮,見麵,大吵,之後不歡而散。


    底下那幫人都是人精,日子久了,看出些端倪,對趙烜光也好了許多。不僅給她準備豐盛的飯菜,連臥房也換了一間幹淨溫馨的。


    宮女太監們以為她即將入宮當娘娘,也沒少獻殷勤。


    然而,趙烜光深知,滿朝文武不會允許趙家死灰複燃,李淮亦不會放她出去,但這並不妨礙她從他們口中獲取消息。


    她聽他們說,李淮的皇後姓孫,父親原是戶部侍郎,後經陛下提拔,做了戶部尚書。孫氏父女都是寬厚人,若她以後進宮,可以尋求皇後庇佑。


    他們還說,太後病的厲害,連宮門都出不了。虧得陛下不計前嫌,一日探望兩次,親嚐湯藥,竟比晉王那個親孫兒還要孝順。


    有時,也聊聊盛京城裏的家長裏短。


    例如褚家千恩萬寵的獨女為了不進宮,一路躲到邊關去,家人剛將其逮迴來,一個不留神又跑了;例如風流的平宜縣主將嚴、馮兩位大人都收做客卿,被都察院連參十三本;還有陂牙國公主看花燈時落入水中,被蕭大人的義弟陳青救起,成就一段佳話雲雲。


    日子一天天過去,忽略李淮帶給她的困擾,倒也過得有滋有味。


    直到,她在宗人府看到安丞相,平靜的生活,戛然而止。


    “皇長孫歿了。”


    他輕飄飄地說完,神情冰冷,好像隻是死了個阿貓阿狗。


    “是你做的!”


    趙烜光篤定,痛惜和憤恨迅速染紅眼眶。


    男人捋著花白的胡須,答非所問:“你不該和聖上有牽扯,他要做盛世明君,你隻會成為他的汙點。”


    她冷笑:“冠冕堂皇,說出來你自己信嗎?讓我猜猜,是不是雍王那個廢物快死了,安太嬪等不及想報仇了?”


    安丞相蹙眉,“妖女,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怕連累家人?”趙烜光目光陰狠,“放心,我會讓他們統統下去陪你!”


    *


    那日之後,她天天盼著李淮能來,可他好像真的變成個勵精圖治的好帝王,再沒踏足過這裏。


    煎熬了幾個月,再次見到李淮,是在中秋節。


    他剛宴饗完群臣,渾身的酒氣,癱軟地靠著馬車廂壁,扯住她的衣袖蓋在臉上。


    “姐姐,你還是穿鎧甲好看。”


    “那你放我迴潯墉關。”


    “不行!”他果斷地吐出兩個字,隨即喉管中溢出一絲嗚咽,破碎又遲緩地重複:“不行。”


    趙烜光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你究竟要怎樣呢?李淮,我不是你的妃子,而是你的敵人,要生要死,求你給我個痛快!”


    李淮倏的坐起,攥住那塊布料,將人拽到身前。


    “我知道,當初殺我的命令是你下的,你不用一直提醒我。”


    趙烜光還想說什麽,被他手掌堵了迴去,少年俊朗的容顏漸漸放大,她忽然心跳加速,連唿吸都忘了。


    李淮滿意她的反應,笑了笑:“走,去看花燈。”


    那天,他們手牽著手,在擁擠的人潮中穿梭,在每個小攤販前停留,猜燈謎,吃月餅,飲桂花酒,直玩到後半夜。


    車輪滾過青石路,月兒落向西山。


    誘人花香在狹小的空間彌漫,溫熱的唿吸交錯,不知誰先吻上的誰,雙唇觸碰的瞬間,一發不可收拾。


    那一刻,他們忘卻了前塵,忘卻了身份有別、情仇愛恨,隻當是一對世俗不容的癡男怨女,發泄著胸腔中所有的眷戀與不安。


    東方泛起魚肚白,趙烜光拉起衣領,掩住春光。


    “你該迴宮了。”


    李淮躺在她身後,攬向她腰間的手伸到一般,聞言,頹然地垂了下去。


    “嗯。”


    穿戴整齊,趙烜光掀簾下車,走向暗無天日的囹圄。


    迴首望。


    馬車轆轆駛往皇城,那個人去的地方,是紫氣氤氳、雕欄玉砌的金鑾殿。


    他們,終歸不同路。


    *


    一個月後,趙烜光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她坦然告訴主事,麵上沒有絲毫羞慚。


    李淮風塵仆仆趕來,推開門時,麵上還帶著笑意。但那抹笑,在看到被鮮血浸紅的衣裙時,猝然消散。


    主事看到後,丟下一句“臣去請太醫”便逃離現場。


    李淮衝過來,憤怒又不解地質問:“為什麽?”


    趙烜光倚著牆壁,眼中一片死寂,“你殺了辛兒,斷了我最後的念想,反問我為什麽?”


    李淮身子一震,“你知道了?”


    他說著,又搖了搖頭,“不是我殺的。”


    趙烜光低聲笑著,不小心牽動了傷口,英氣的眉毛瞬間擰起。


    “是啊!你是皇帝,怎麽會親自動手,隻要你想,多少人掙著搶著也會幫你完成。安丞相這把刀……可真不錯!”


    她咳嗽一聲,抬眼看著他,“可你又能瞞我多久?一年,兩年,不論幾年,我都會討迴這筆賬!”


    李淮咬牙,“你為了報複我,殺了我們的孩子!”


    趙烜光抬起手腕,掌中攥著的,是從窗欞上撅下來的木棍,兩頭布滿木刺,既鋒利又紮人。


    虎落平陽,想要自盡,卻連件趁手的兵器都尋不到,隻能就地取材。


    “本該用它殺了你,然大祈不可一日無主,我隻能……向你的孩子尋仇了。”


    “那也是你的孩子!”李淮大吼:“你怎麽忍心,阻止它降生!”


    趙烜光眼中幾欲噴火,“生下來,讓它一輩子待在囚籠,被父皇和群臣提防?那我寧願,親手了結它!”


    李淮見地上的血越來越多,找迴些理智,深唿吸幾口,安撫道:“你別激動,太醫快到了,堅持一下。”


    “你救不了我。”


    趙烜光凝著他,不得不說,能見他這般痛苦,她隻覺無比暢快。


    “李淮,我死後,要安氏一族陪葬!”


    說完,她舉起木棍,徑直刺進喉嚨。


    “不!”


    李淮想要阻止卻已來不及,滾燙的血液濺上他冷白的麵頰,淚混著鮮血滾落,砸在月華色的衣裙上,開出朵朵血花。


    懷中人尚存餘溫,他捧著她的臉,一遍遍抹掉她嘴邊的血跡。


    “姐姐,你有沒有愛過我?”


    趙烜光笑中帶淚,隻能發出氣音。


    “我……恨你。”


    後記。


    安丞相上書致仕,陛下準奏,賞賜金銀布匹若幹。本是衣錦還鄉,榮歸故裏,不料路遇劫匪,人亡財盡,令人扼腕。


    建安五年,二十歲的少年天子迎來自己第一個孩子,也是第一個嫡長子。


    天子疼愛尤甚,賜名玄暉,盼其能如烈日之光,德昭天下,萬世不絕。


    李玄暉三歲入主東宮,天子擢升豹韜衛指揮使蕭縱為太子太傅,教授其武藝及軍事。幾年後,學有所成,隨軍征討九鵠,斬可汗三子,卻敵三百裏,大捷!


    時人稱“束發將軍”,其意為:束發之年的將才。


    至此,大祈海晏河清,國泰民安,百年內再無動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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