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昭寧將玉璽詔書重新交迴魏珩手上。


    內閣眾位老臣望著那最後一道詔書,淚眼朦朧。


    今日,若魏珩生,則大魏正統得保。


    若其死,則大魏落於篡位賊子之手,永失正道。


    魏珩跪在地上,朝魏帝深深叩首。


    父子,拜別。


    國難當前,多耽擱一刻,大魏便多一分風雨。


    手中玉璽沉重。


    那是......最後一分生機。


    留守在寢殿外的禁軍全部被派去護送魏珩出宮。


    門外大雨滂沱,似天公在泣。


    盛昭寧拉著魏珩的手跑在狹長的宮道上,一路向東而去。


    她第一次覺得這條路有這麽遠,不管怎麽跑也跑不到盡頭。


    大雨模糊了視線,將衣袍浸透,順著衣擺滴下。


    涼意深入骨髓。


    叛軍攻打皇宮的聲音已在不遠處傳來,廝殺聲響徹,宮人四處逃竄著,驚慌大喊,從身邊不斷跑過。


    盛昭寧牢牢地牽著魏珩的手,掌心微弱的溫度淺淡跳動,仿佛隨時都會消失。


    一種難言的慌亂填滿內心。


    “殿下,在那邊!”禁軍大聲喊道。


    盛昭寧指尖一緊,抬頭望去,卻見最東側的宮牆,茂密的矮木藤草遮擋下,隱隱可見密道一角露出。


    心髒狠狠一跳,她慌亂的去尋魏珩的視線。


    卻不知為何,麵前的人似乎離她越來越遙遠,她連他的眉眼都已看不清晰。


    禁軍撲上前去,清理密道入口。


    與此同時,叛軍衝破宮門,廝殺聲近在耳畔。


    強烈的恐慌近乎要將她吞噬。


    她不知道這樣的驚恐從何而來,明明他們正站在密道前,明明離生僅有一步之遙......


    盛昭寧渾身發抖,臉色慘白,掌心的溫度在快速流失。


    忽然,身體落入一個寬闊的懷裏。


    “別怕。”溫熱的唿吸噴灑在耳廓。


    她感受到魏珩在很用力的抱著她,將她完全按在懷裏。


    盛昭寧閉上眼睛,同樣緊緊的反扣住他,用盡全力感受他懷裏的溫度。


    可這樣磅礴的大雨,隻有冰冷和寒意將她籠罩。


    “魏珩......”


    盛昭寧聲音哽顫,似乎隻有叫著他的名字,才能將內心的空洞填滿。


    遠處火光被雨水澆滅,變成衝天的濃煙,化為厚重的雲霧,伴隨漫天大雨覆蓋塵世。


    兵刃交接的聲音已迅速逼近。


    終於,亂草矮樹被劈開,露出牆下本該幽深暗長的密道。


    可是落在眼前的,隻有密道口層層塞滿的石塊。


    ——密道,被堵......


    “這是怎麽迴事!”


    “密道被堵住了!”


    “都是石頭,來不及清理!”


    盛昭寧望著那密密麻麻數不清的石塊,幾乎一瞬跌落到絕望之中,掙紮無生。


    而身後,馬蹄聲已步步逼近。


    她若有所感的抬起頭,迴眸望去。


    落在視線裏的,是潑天雨幕下,玄黑色的戰馬越過重重關口,慢步停在她的麵前。


    血色眸光寸寸上移,掃過那把滴血的重槍,越過青筋暴起的手背,順勢而上,最終陷入到那雙暗如長夜無光的瞳孔之中。


    魏頤,殺來了。


    盛昭寧不知該怎樣形容那一刻滅頂的絕望,她隻覺渾身僵冷,天地昏寂,一切顏色都在眼前驟然失去。


    魏頤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的冷目注視著她。


    他看清二人緊握的手,看清盛昭寧恐懼的目光。


    那顆被憎恨填滿的內心本以為不會再為她有任何的跳動,可還是在看見盛昭寧的那一刻,重重一墜。


    禁軍持劍反擊,可不過數十人的隊伍,如何能敵得過跟在魏頤身後的幾千精兵。


    “殿下快走!”


    羽林衛統領衝殺在前,拚死抵擋。


    盛昭寧什麽都來不及想,轉頭拉著魏珩朝反方向跑去。


    她不知跑了多遠,也許並沒有多遠。


    隻是短短的一段路,卻如同跑了一生般漫長。


    直到那匹黑色的馬再次擋在麵前。


    盛昭寧身形一晃,腦中的弦驟然崩裂。


    魏珩將她擋在身後,迎著麵前高馬,抬頭直視馬上的人道:“魏頤。”


    他叫出了他的名字。


    曾經掩在一片和平假象下的兄友弟恭之景似乎還在眼前。


    魏珩或許對他有過防備,卻從未真正的將他視作仇敵。


    他對魏頤,總是缺少了那種仇恨的情緒。


    相反,總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始終縈繞在他的身前。


    如果不是察覺到他和昭寧曾經有情,如果他們不曾陷入過皇位的爭奪,或許他們真的能成為一對手足情深的兄弟。


    魏頤冷目注視著他,同樣道:“魏珩。”


    微妙的氣氛在幾人中間流轉。


    如今大局已定,魏珩已坦然接受這樣的結果。


    若能海清河晏,盛世太平,無論天下落於何人之手,他都無憾。


    隻是......


    “魏頤,放過昭寧吧,皇位之爭與她無關。”


    這從來都是他們之間的爭奪,她不該受他的拖累。


    成敗已定,魏珩無懼去死。


    隻求盛昭寧平安。


    一把劍被扔到他的腳下,蕩起一片水花。


    意思已經很明顯。


    他要魏珩去死。


    盛昭寧看著魏珩將那把劍撿起,刀刃出鞘,他毫不猶豫的往喉嚨割去。


    就在劍刃即將劃破他喉嚨的那一刻,盛昭寧才猛然清醒過來。


    “不要!”她瘋了似的撞開那把劍。


    劍柄墜地,被盛昭寧奪下。


    意識已經全部迴籠,她丟開那把劍,跪在魏頤馬前,一下一下用力的磕著頭。


    額頭被撞破,鮮血混合著雨水滴落,流淌在地上。


    盛昭寧聲音嘶啞:“魏頤,是我錯了,求你......求你放過他。”


    她錯了,是她不該離開涼州,是她不該愛上魏珩。


    是她,不該背叛他。


    如果沒有離開,如果甘願留在魏頤身旁,即使要一輩子活在黑暗悲寂裏,永遠看不見光亮,是不是,就不用忍受這樣的錐心之痛。


    沒有了對她的深惡痛絕,沒有了牽連到魏珩身上的滔天怒火,魏珩也許,就不會落入如此死境。


    盛昭寧再次置身到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她真的覺得自己錯了,錯的徹底,萬死難贖。


    “求你,魏頤......”她悲慟嘶鳴。


    魏頤翻身下馬,一步一步向她壓近。


    腳步停在眼前。


    他蹲下身子,將掉落在她身邊的長劍拾起,遞到她麵前。


    魏頤抬起她的下巴,殘忍笑道:“你和他,隻能活一個。”


    眼神裏,是能摧毀一切的陰戾。


    盛昭寧早就到了可以替魏珩去死的地步。說出這句話時,他其實就已經能猜到答案。


    卻還是不死心的在做最後的試探。


    可話音隻是剛剛落下,甚至魏頤和魏珩誰都沒有反應過來,盛昭寧已經奪劍而下,朝向自己的胸口,重重刺下——


    魏頤瞪大了眼睛,幾乎是驚慌失措的挑開她的劍。


    劍尖卻還是在她的胸口上刺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魏頤掐著她的手腕,力度似是要將她捏碎。


    “你就那麽愛他?”魏頤紅著眼問。


    盛昭寧說:“是。”


    愛就是愛,沒有人可以強迫她否認。


    她奪下那柄劍,再次朝自己頸間割下,就要終止這一切時......


    魏頤發狠似的掐著她的手腕,帶著她的力道,朝後刺去。


    “哧”的一聲,利刃入心。


    劍鋒沒入同樣撲過來阻止的魏珩胸膛。


    盛昭寧大腦“嗡”地一聲炸響,她難以置信的望向手中長劍,鮮紅的血液刺痛了她的視線,腦海中一片茫然。


    劍柄還握在她的手中,冰冷、沉重。


    這把劍,被她......親手刺入了魏珩的胸膛。


    盛昭寧眼前一片片昏暗,耳邊陣陣嗡鳴,全身的血液都在這一刻停止流動。


    眼前,魏珩的身影失去支撐,緩緩跌下。


    “魏珩——”


    盛昭寧跌跌撞撞的爬過去,失聲大叫。


    血,滿地的鮮血混著雨水暈染散開。


    她抱著魏珩,無措的捂著他的傷口,可源源不斷的血液還是從指尖溢出,似乎永無盡頭一般。


    淚水流了滿臉,混著雨水的冰涼。


    “你別死,阿珩,你別死......”她斷斷續續,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手中浸滿鮮血。


    血液的溫度還那麽灼熱,就要把她的掌心燙穿,但他身上的溫度卻一點點冷了下去。


    盛昭寧看著他,終於崩潰痛哭:“救救他,誰來救救他啊。”


    她無措的抱著他祈求著,可視線掃過四周,隻有魏頤冷厲的雙眼,和麵無表情的黑甲涼州軍。


    怎麽辦,怎麽辦......


    她的阿珩......


    怎麽辦。


    盛昭寧緊緊的抱著他,明明相擁的那麽緊,卻還是在一點一點的經曆分別。


    魏頤麵色緊繃著,似乎被這樣的畫麵刺痛了眼。


    他壓著步子走過去,低頭睨視著她。


    “從你離開涼州,踏入京城的那一天,不就已經預料到這樣的結局了嗎。”


    魏頤冷笑著,無情將她的身份揭破:“鎮北王府影衛,影十。”


    他拆穿她的身份,將她來京的目的一一列述。


    盛昭寧披著溫和無害的假象潛伏在京城,瞞過了所有人的眼睛,騙的魏珩對她情根深種。


    而她自己,也陷入在這樣虛假的幻象中無法自拔。


    真的當起了朝野稱讚的“盛大人”。


    如果知道這一切,如果知道她是鎮北王府的人,甚至就連接近他也是為了奪權篡位而來,魏珩還會愛她到甘願為她去死嗎?


    盛昭寧心髒狠狠一縮。


    她下意識就要捂住魏珩的耳朵,可雙手顫抖著,抱著他無法挪動分毫。


    盛昭寧臉色慘白,無限的恐慌將她填滿。她無法接受這樣的自己以這種方式暴露在他麵前。


    她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怕從裏麵看到震驚、失望、憤怒。


    可是,魏珩卻隻是費力的抬起手,擦掉她眼角的淚痕,笑著說:“別哭,我知道的。”


    他早就已經猜到了一切。


    從冀州遇險,她超出一切的冷靜,刻意偽裝成的男子身份,還有隨身攜帶的藥粉及刀刃,包括能麵不改色的熟稔接迴斷骨......


    樁樁件件,魏珩怎麽可能猜不到。


    他沒有拆穿,也從未表露。


    如果盛昭寧不說,他一輩子都不會問。


    可是她願意告訴他。


    中元夜時,她就已經想要將真相告訴他了吧。


    但是,他又怎麽忍心她再去揭開傷疤,將那段血淋淋的過往講起。


    盛昭寧不需要陷入到過去的迴憶裏無法脫身。


    她隻需要幹幹淨淨,平安無憂。


    那就......足夠了。


    魏珩感覺到自己的四肢正在僵硬的冷下去。


    意識開始昏沉,塵世色彩慢慢變暗。


    那一劍刺穿了心髒,明明那麽疼,那麽冷,他卻還是笑著,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說:“幸好......你能活下去。”


    寧寧,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平安,喜樂。


    無憂。


    魏珩的意識終於開始消散,他的手一點一點失去力氣,不斷下墜。


    重重落下。


    最後的最後,魏珩隻是看著她,一直看著她,含著笑,緩緩閉目......


    盛昭寧執著的將他抱在懷裏,抓起他墜落在地上的那隻手,掌心已經冰涼。


    大雨鋪天蓋地的將她籠罩,如同塵世無盡的苦痛將她包裹。


    盛昭寧已經哭不出聲來,淚水流了滿臉,混在雨水裏,早已分辨不清。


    她抱著漸漸失去溫度的他,哭著,而後又笑著,輕晃著。


    如同他隻是伏在她膝上睡著了一般。


    怎麽睡的這麽快,就留她一個人清醒著。


    可是,她不會唱童謠。


    沒有人給她唱過。


    阿珩,你還要睡多久啊。


    不要睡了好不好。


    你起來,教我唱,我唱給你聽......


    *


    舊事一幕幕在腦海中浮現。


    盛昭寧陷入到一片昏暗之中,無法醒來。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隻知道夢境裏,有她此生不肯忘卻的一切。


    她已經好久沒有夢到過他了。


    那場滂沱大雨裏,他死在她的懷中,再無生息。


    魏頤命人把他從她的懷中搶走,拖了下去,掛屍城牆,而後拋於亂葬崗,任由野狗啃食。


    盛昭寧被抓起來,失去了他所有的消息。


    重迴朝堂後,她用盡一切手段,找遍所有地方,卻連他的一片衣袍都不曾找到。


    魏珩就這麽消失在了她的生命裏。


    就此,與君......長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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