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雲順眼望去,隻見亭前桃李爭芳,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直通南山山腳太湖而去。


    花挹綠波,風清白雲,飄渺間如身處天闕,恍惚間而不知今昔何年。


    薛溢香繼續道:“隻因鳳儀亭深處南山半腰,春夏之際有花團擁簇,秋冬之時有雲翳遮攔。”


    “亭中撫箏,山下往往不見真容,卻又可聞弦音嫋嫋落天而下,久而久之,仙人撫箏一說廣為流傳,龍門‘仙人撫箏’一景便指這裏!”


    榮雲恍然大悟,道:“初識龍門已覺大撼,細聽溢香小姐詳說,仍有驚喜之處。”


    薛溢香走來亭中石凳落座,轉向榮雲,半帶羞澀地道:“鳳儀亭必有弦音方能益彰其美,榮雲公子還請一旁落座,這廂獻醜了!”


    榮雲於一旁美人靠坐下,小玉則靜立薛溢香之後。


    但見亭中,薛溢香玉麵含春,雙眼閉合,清風過亭,花香馥鬱,薛溢香微微來嗅,而後緩緩開眼。


    她十指輕柔,如若無骨,翹指撥下,錚地一聲弦音滌蕩開去,亭外花枝竟也隨之輕輕搖顫,零星落花輕飄飄如冬雪一般。


    薛溢香雙手分走,十指連彈,南山之南,雅音漸起,意境超然。


    榮雲閉目拜聆,隻覺音色嫵媚,綿柔不盡,如簾外春雨起,水滴翠階前,更如月下蓮葉上,清珠托玉盤。


    聲悅其景,景襯其聲,榮雲一時間聽得如癡如醉。


    鳳儀亭下,忽見薛溢香食指下捺,其力湛然。


    手法陡變之際,淩空驀地驚起一道漣漪,漣漪舒緩,如輕紗籠月般散去。


    漣漪甫一接觸花枝,萬千花瓣悠悠飄落,宛然驚鴻瞥過,更似遊龍遒婉,落花隨弦音而去,撲簌簌漫卷山坳各處。


    薛溢香中指又撥,桃李再如芳蝶驚飛無數,薛溢香一指方落,一指又起,十指連彈,抑揚頓挫。


    隻見南山山頭,花海倒懸,一層蓋過一層,層層盡向山下太湖拂去。


    花瓣如虹,遮天蔽日,俯瞰間不見碧水,仰頭間不見峰巒,然亦可聞弦音嫋嫋,猶似天籟落凡塵,仙人撫箏名副其實。


    榮雲親見此景,心中突突直跳。


    跟前,薛溢香十指連錯,弦音越奏越疾,南山一麵,桃李如塵,迷迷蒙蒙。


    薛溢香內力蘊藏音律之間,將空中花瓣漸漸糾合成柱,盤旋倒衝雲霄而去。


    花柱越聚越大,越升越高,近乎勝過南山山巔,薛溢香不覺間也香汗微起,唿吸急促。


    下一刻,她十指齊撥,雅韻頓止,滿天桃李忽如暴雨傾下,餘音迴繞之際,鳳儀亭儼然似彩雲之上的一座閬苑。


    南山山腳,太湖之上一處水道,一女童眼見桃李遮天,碧水呈紅,哇地大跳起來。


    仰頭道:“爺爺快看!爺爺快看!這是否便是你常說的仙人撫箏!”


    身後不遠處,一耄耋老兒仰觀天際,眼含淚光,真情流露道:“十二年了!十二年了啊!今日終又給我見識了仙人撫箏!”


    那女童道:“爺爺,仙人撫箏好美啊!”


    老兒若有所思道:“美自然是美的,可煙雨之時的仙人撫箏也別有一番韻味!”


    女童道:“爺爺,煙雨時的仙人撫箏要什麽時候才能見到?”


    爺爺悵然道:“煙雨時的仙人撫箏你此生定會見識,有生之年,我能否見到,卻不得而知嘍!”


    女童道:“我見到時喊爺爺來看便是嘍!”


    老兒聽聞此言,眉目舒展,竟爽朗地輕笑了起來。


    女童見爺爺忽然發笑,不知是何意思,遂又昂首望去了天上。


    隻見他爺孫二人遊目騁懷,暢意無限。


    鳳儀亭中,榮雲見曲終弦停,不禁讚道:“仙人撫箏果然名不虛傳!”


    一旁小玉嗤之以鼻,道:“榮雲公子可知,我家小姐不僅琴藝高超,廚藝也是一絕。”


    榮雲聽後頓時語塞,知她又是冷嘲熱諷自己昨日之無禮。


    薛溢香隻道小玉在描補昨日送餐一事,隨即瞥了她一眼。


    亭中,薛溢香盈盈起身道:“榮雲公子謬讚了!”


    榮雲望那漫天桃花,不解道:“溢香姑娘明明隻是撫箏,我為何卻見空氣中隱隱有內力撥動,將花瓣抬升如此之高?”


    薛溢香道:“公子可知五門正宗之中有一門派,叫做雙音門。”


    榮雲道:“僅有耳聞,並不知悉。”


    薛溢香道:“此一派素擅音律,雅量高致,更能將內力糅合音律之中,傷人於無形。”


    “溢香早年曾有幸目睹,今日不自量力,於榮雲公子麵前獻醜了,實不能及雙音門之萬一!”


    榮雲恍然,再凝向那空中萬千桃李,不覺間神遊物外。


    榮雲心想:天下桃李不過一色,天下女子卻不盡相同,曦瑤,此刻你又在做什麽呢?


    薛溢香隻知榮雲心思不屬,卻不知他此刻正思念心上女子,眼下能與他共賞落英之繽紛,春水之碧藍,心中已覺幸滿。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依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山中庭院,一女子門前石凳落座,隻見她手捧《曲子詞》,正細細品讀一首《釵頭鳳》。


    此人正是曦瑤,所持書籍便是榮雲托鬥金捎帶。


    曦瑤此刻思緒萬千,悠悠念道:這詞曲雖字字出於蘇東坡之手,然句句都是自己,我與榮雲又何嚐不是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曦瑤淚眼婆娑,再向下看去,又見第二首詞曲。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曦瑤再看一旁注引,終恍然大悟。


    原來這第一首《釵頭鳳》是蘇軾與妻子唐婉分離後,為托相思疾苦而題於沈園之中。


    第二首《釵頭鳳》乃是妻子唐婉迴複之曲詞,可之後不久,唐婉也便病逝。


    曦瑤得聞其中故事,心中驀地一慟,淚水再也隱忍不住,撲簌簌直往下墜。


    曦瑤仰望天際,心中如作唿喚:榮雲,你如今已離去九日,我當真茶飯無味,度日如年,我該如何排遣憂思,又該如何知曉你近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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