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大夫言罷,緩緩起身,神色木然,舉步向外走去。


    陸子衿渾然未覺,雙臂環抱著南宮珣,令其依傍在自己的肩頸之處。


    片刻之後,南宮珣喃喃低語。


    “當年南家軍全軍覆沒時,師父屢屢苦勸父親,切不可赴往邊關,直道其中恐有內情。


    然父親執意要前往,隻因他不願斷了南宮家之使命,斷不肯家族的聲譽在他這一代有所折損。”


    陸子衿輕拍他的背部,咬牙切齒道,


    “沈世蕃竟片刻都等不了,當時便尋上了卜大夫,或許……”


    陸子衿話音戛然而止,轉頭望去,卻發覺卜大夫早已不見蹤跡。


    “不好。”陸子衿趕緊推開南宮珣,疾奔往卜大夫的營帳。


    撩開帳簾,就見方才尚安然無恙的卜大夫,此刻正躺在地上,身軀蜷縮,口中不斷湧出烏黑的鮮血。


    陸子衿趕緊上前,蹲下身子,將其扶起,使之倚靠在自己懷中。


    “卜大夫……” 陸子衿欲取針刺穴,阻毒素侵入心脈。


    “沒用的...”卜大夫拽住她的手,阻攔道,“陸姑娘,卜一便托付於你了。”


    見到侄兒麵色紅潤,衣衫齊整,言談舉止頗具讀書人的風骨,他便知曉侄兒這些年跟隨陸姑娘,生活得不錯。


    “這些年...我常常夜不能寐,內心煎熬,一邊是兄長的血海深仇,一邊是滿心隻知抵禦外敵、體恤士卒的將軍……


    原來我的直覺並未出錯,我當真錯怪了衛國公……”


    忽然,卜大夫噴出一大口鮮血,眼神愈發迷離渙散。


    “我這一生行醫的手劄贈予…… 贈予陸姑娘你……”


    卜大夫抬手遙指桌案上的一卷冊子,而後手臂無力地垂落。


    “卜大夫……” 陸子衿趕忙探向他的頸部動脈,已然毫無搏動。


    “叔父…… 叔父……”


    趕來的卜一瞧見地上滿嘴鮮血、了無生機的叔父,悲嚎著飛奔撲入懷中。


    空中飄起了細密的雪霰,山中靜謐,唯有落雪的簌簌之聲。


    南宮珣與陸子衿將卜大夫安葬在卜楊墳塋之旁,兄弟二人相隔十一載,終得以相聚。


    卜一雙眼紅腫,嗚咽抽泣,俯身叩首三次,本以為自己有了親人依靠,豈料轉瞬便天人永隔。


    陸子衿將他拉起,攬著他的肩膀,心中懊悔早知會有如此結局,昨日便應阻止叔侄二人相認。


    南宮珣凝視墓碑,眼角泛紅,深深鞠躬三次,卜大夫之死,令他心中五味雜陳。


    若非卜大夫內心糾結,在父親抵達雁門關那年便已遭毒害,他的不忍使父親多活了十載。


    然亦因他的失察,致使本該存活的父親被毒斃。


    卜大夫的溘然離世令眾將士心中頗感悵惘。


    隻是在戰場之上,今日尚與自己談笑風生的同袍,明日或許便長埋黃土,傷感固然有之,但明日的日子仍需繼續。


    北漠太後得知慎圖凜被箭矢一箭射殺,三萬將士陣亡,當即傳令韓將軍繼續攻城。


    慎圖凜乃太後母族侄兒,亦是族中最為出眾的子弟,堪稱她的左膀右臂。


    因有了上次的一舉獲勝,大昭國將士士氣空前高漲。


    連日來戰事不斷,王大力率那十人穿梭在戰場周邊,尋著看似頭領,瞅準時機出其不意地突襲一槍。


    藥帳之中,陸子衿攜抹雲每日忙碌得暈頭轉向。


    沒了卜大夫,陸子衿頓感吃力,無論是體力還是醫術皆麵臨考驗。


    所幸受傷將士並無苛責,她亦漸漸習慣了那可怖的血腥,也看淡了生死。


    轉瞬便至二月初一,今年春闈定於初九舉行。


    這邊的戰事亦接近尾聲,北漠的十萬大軍已折損大半,僅餘一萬餘兵馬。


    南宮珣首戰便交出完美答卷,捷報早已傳至上京城。隨著一道道捷報的傳來,文禎帝的麵色愈發陰沉。


    他使人傳喚沈世蕃,責令其速速解決南宮珣,卻遲遲不見動靜。


    官道,馬車旁。


    “子衿,等我,戰事一了,我便向聖上請辭。”南宮珣緊攥陸子衿的手說道。


    他本應與子衿早早迴京,奈何北漠人死咬不放,戰事延宕至今。


    不過,此一月來,他留意軍中可用之才並予以任用,待他離去,北漠將不再構成威脅。


    “嗯,切切不可逞強。”


    陸子衿捏了捏他的臉頰軟肉,隨後登上馬車,才入車廂,一個身影便竄了進來。


    “我送你到十裏亭。”


    南宮珣一把拉住陸子衿的手,將其攬入懷中,他還是舍不得。


    初八,龍刃將準備好幹糧肉幹放到車廂之中,這些都是公子在貢院九日所需。


    小姐在路上,恐難有時間準備,便讓哈哈傳信令他代為籌備。


    宋承乾撩起袍角,上了馬車。


    “公子,小姐應是途中有所耽擱,您且安心應試,待您出貢院時,小姐必定會來相迎。” 龍刃見宋承乾麵色不佳,出言寬慰。


    “嗯。” 宋承乾雙眸微閉,薄唇緊抿,低聲應道。


    上次秋闈時,子衿妹妹特意迴廣陵為他送行,此次她卻不在京城,竟是去了雁門關。


    陸子衿本已算好行程,理應能夠趕到。


    在南宮珣離去後,他們便繞道去了寒淩江。


    隻見冰麵上鋪滿淩亂不堪的稻草,江邊的雪泥地裏滿是雜亂的馬蹄印與腳印。


    她令抹雲順著馬蹄印追趕,追出三百裏地後,雪地上的蹤跡忽然消失不見。


    他們在周邊尋找了半日,卻一無所獲,迴京送考著實耽擱不得,隻得放棄找尋,繼續迴京。


    “小姐,定能趕得上,您莫急。” 抹雲再度揮鞭驅馬。


    卜一在安葬卜大夫後便發高熱患病,時斷時續,始終未愈。


    這一路,陸子衿與抹雲輪流駕車,待馬車行至禮部貢院門前時,送考之人已散去。


    陸子衿不待馬車停下,直接從車轅上跳了下來。


    陸子衿不等馬車停穩,徑直從車轅上躍下。


    她疾步奔至貢院大門前,未見宋承乾身影,又轉身環顧四周,仍未瞧見。


    “你還知道迴來?”


    陸尚書從一輛馬車側麵走了出來。


    陸子衿看到父親,也無暇顧及陸尚書黑沉的臉,問道。


    “承...君堯哥哥呢?”


    “他等了你許久,方才進去。”陸尚書沒好氣地迴道。


    在宋承乾身世未曝光之前,不可泄露他與陸府的關聯。


    聖上怎會容一個與陸府瓜葛甚深的人登榜。


    然陸尚書心中有所牽掛,便隱匿在馬車側麵,避人耳目。


    宋承乾進入自己的號舍,以帕子大略擦拭一番,此次號舍位置尚佳,不在風口,亦無異味。


    在入貢院之前,他在貢院門口苦等了兩個時辰,未等到子衿妹妹,卻瞧見了躲在馬車側麵為他送考的先生。


    他極力按捺住心底翻湧的不安情緒,自己與先生為這春闈已然籌備良久,絕不能擾亂心緒,一切且待考試結束之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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