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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擇瑞放了學就忘了要和許予安講自己老子的閑話,又和楊蔓妮幾人看紹興戲去了。楊蔓妮雖然不稀罕見到,但能一起玩還是不要錯過的好。


    許予安也找到了自己消遣的東西。陳家老太爺嗜好養鳥,家裏鸚鵡成群,可以說的上“鶯歌燕舞”,日日不絕。有隻叫小豆的綠頭鸚鵡,逢人便說:“算賬!算賬!”陳家最寵的就是它。陳子坤也不愛看戲,便拉同學一起迴家逗鳥。幾個男同學耍無賴,一齊對這隻扁毛畜生吹口哨,扁毛畜生氣不過,一頭埋在翅膀底下,再也不理人。


    許予安樂得迴到家裏還在吹口哨。


    他一進門,便見玉生一個人坐在中庭棋桌發愣,竹拐杖擺在棋桌邊上。


    許予安連忙停了口哨,對玉生點了點頭。玉生照常問候道:“安哥兒好。”


    許予安沒話找話道:“歡哥兒哪去了?”


    玉生道:“他學了幾天,說有點累了,後院玩去了。”


    許予安“嗯”了一聲,一下子也找不到其他話好說,點點頭便要走。


    沒想到玉生忽然叫道:“安哥兒!”


    許予安迴頭一看,見玉生正瞧著他,眼裏倒映瑰紅的晚霞。玉生囁嚅了一下:“你……”晚霞照著他的臉有點發紅。他終於說:“你們學校裏同學們,有誰需要抄書的嗎?”


    許予安皺了皺眉:“抄書?”


    玉生點點頭:“正是,我字還過得去,價錢都好商量。”貧窮使他麵露困窘。


    許予安問:“我家工錢不夠嗎?”


    他隻是隨口一問,他也不知道家裏仆人工資怎麽樣的,不料玉生卻著急解釋:“安哥兒切莫想多,許先生著實待我不薄,隻是……錢還是多攢一些的好。”


    許予安心想我沒想多,倒是你想多了,但不敢再追問,隻道:“此事包在我身上,我這幾天便去問問。”


    玉生道了謝。


    “玉生!玉生!”許予歡喘著氣跑來,差點磕在棋桌上。


    許予安心想他這弟弟每次真是掐著點來的,好像就在後院瞄著自己似的。他自己心裏猜測,但其實許予歡眼裏壓根沒有這個哥哥,跑到跟前了瞄了他一眼,招唿都沒打,就繼續跟玉生說話。


    “小乙他們說你壞話呢!”許予歡氣的滿臉通紅。


    玉生倒很平靜:“說什麽了?”


    “他……他跟人說你兔兒爺!“


    許予安好奇地問道:“什麽是兔兒爺?”


    許予歡茫然道:“我不知道啊,我就看他們都笑得很壞!”


    許予安說:“你不知道那急什麽?”可轉眼一看玉生,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懊悔得要把舌頭咬下去。


    隻見玉生臉頓時煞白,嘴唇血色頓失,一時間沒說出話來。最後他深吸了口氣,問:“兔兒爺為什麽是在罵人呢?”


    但旁邊兩個人沒一個知道“兔兒爺”是什麽意思,他問也是白問。


    玉生看兩個人也茫然不知的樣子,臉色倒緩和了,搖搖頭道:“隨他們說去吧。”


    許予歡問:“你不管嗎?”


    玉生很平靜:“嘴長在別人身上,我管不了的。”


    許予歡急道:“那這麽就算了嗎?”


    玉生看著許予歡,微微笑了一下,說:“歡哥兒,你還小,很多事你還不懂得。被人罵了,也未必是做錯了事,隻要自己知道,不去理他,也就是了。”


    他見許予歡還在幹著急,溫聲說:“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


    許予歡歡然道:“好啊!”搶著坐下了。


    許予安能多和玉生講幾句話,又怎會不好。玉生轉頭問他:“安哥兒知不知道《百喻經》?”


    許予安有些羞愧:“不知道。”


    玉生說:“那我講個《以梨打頭破喻》吧。”


    “從前有個人,是個禿子。有個農夫看到他頭上沒有頭發,就用犁耙打他的頭,打得他滿頭是血,那禿子也不躲。有個好心人看到了,於心不忍,便道:‘你為甚麽隻是站著?即使不敢還手,也該避開才是!這樣滿頭是血,你不疼嗎?’禿子說:‘哎,這個人竟然這樣蠻橫,他見我頭上沒有頭發,就以為是塊石頭,可以隨便用犁耙來打!這樣愚癡的人,我對他是沒有辦法的。’那人聽了,便很生氣,罵道:‘你實在是笨得可憐!別人打你,你隻是站著不動,弄的自己頭破血流,倒不癡嗎?’你猜那禿子如何迴答?”


    “如何迴答?”


    “那禿子說:‘那可不行,這農夫是個蠢人,如果我躲開了,豈不就讓他變聰明了嗎?’”


    許予安笑了:“這禿子也真是蠢人,這般恐怕要打死。”


    玉生看著他,搖了搖頭,也笑:“禿子是很蠢,可禿子本來就是禿子,不是石頭,縱然被打死,也不是石頭。農夫覺得禿子是石頭,那是他蠢,縱使被打死了,也不能承認他聰明。”


    許予安道:“可要告訴農夫他是個蠢人,何必要自己站著挨打?我要是那個禿子,我便抓住他,打迴來,再告訴他:‘你真是個蠢人,把禿子當石頭!’”


    玉生輕聲問:“假設那農夫是個巨人,你打他不過;又是個聾子,聽也聽不進去。那怎麽辦?”


    許予安說:“這種人,何必與他理論,我自己知道他蠢,躲開便行了。”


    玉生輕歎了一聲:“可是有時候,你躲也躲不過,隻能站在原地,又怎麽辦呢?”


    許予安愣住了,道:“這麽慘?那可真是天要絕我。”


    玉生笑笑說:“那也隻能在心裏想:我是個禿子,並不是石頭。即使農夫又高大又強壯,聰明的也是禿子,不是農夫。”


    許予安隻覺得他說的甚是複雜,一時不能想到他在打什麽比喻。


    許予歡叫起來:“你們在說什麽?什麽禿子石頭?我不懂啊!”


    玉生笑了,摸了摸他腦門:“是我講的不好。不過你不懂,是最好的。”


    許予歡隻有更迷糊。


    許予安嘟囔道:“奇奇怪怪。”


    但他依稀意識到,一層極悲傷絕望的意味。他用力看著玉生的臉,玉生的臉真如玉做的一般,光滑潔然,垂眼微笑的時候,像放出光來,仿佛不知痛苦,未受傷害,無悲無喜。


    很多年後,許予安長成青年,複又老去,常常想起這一幕,幾乎潸然淚下,感慨真是一語成讖。命運的草蛇灰線,從那時候便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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