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探頭往院子裏一看,第一眼便瞧見了臥在榻上的母親。


    枯黃,消瘦,脆弱,疲倦。


    與腦海中那個風情萬種的母親相差甚遠,記憶中的母親總是笑得嫵媚,行事張揚無度,在她身上永遠都有股蓬勃向上的熱烈生命力,當年那一舞傾城的絕代佳人,怎就成了病臥床榻的半百老人了?


    嬴政遠遠瞧著,瞧著母親笑得疲倦,瞧她滿眼的哀怨,一時間萬種情緒湧上心頭,當年她是如何逼得自己起兵,不得不與生母反目成仇。又是如何逼得自己血染雍城,死傷無數。那樣一個要強的女人,那樣一個放浪形骸的女人,如今,如今……怎麽就成了這副樣子?!


    “君上,您,您不進去嗎?”


    李善全瞧國君佇立在原地,見他臉上既有恨意,也有滿目的悲痛。


    十年未見了,與生母相隔的十年嬴政又豈會過得好呢?當年殺掉的那兩個孩子數度如夢,滿臉是血的跪在自己麵前求饒。當年母親在城牆上絕望的哀嚎,如同無法消散的恐怖音符般,時不時就湧入腦海。令自己午夜夢迴,更添一絲落寞與絕望。


    骨肉相隔的十年,從親人成了仇人。從母子,成了陌生人。此刻的嬴政心頭感慨萬千,各種心酸悲痛無法抑製,那個瘋狂且荒誕的母親,怎麽就成了這副樣子?成了……彌留之際的可憐老人。


    嬴政一時心梗,隻覺心髒抽痛,他晃了幾下身子,李善全趕忙上前攙扶,誰知嬴政踉蹌了幾步,扶住了身邊的一棵桂樹。


    “君上,您若不進去,咱們還是迴去吧,小心您的身子啊……”


    李善全見國君麵色黯淡,連忙勸阻。


    “伏越……”


    他怔怔地念叨著


    “為什麽伏越總去做些令孤感到費解之事呢?她初見太後,又知她從前過往,為何還要去善待她,去討好她呢?!孤實在不能理解……”


    “君上,姑娘昨個來尋奴才討太後愛吃哪些食物時便說了,說君上如今人來了雍城,卻不願見太後,她恐君上以後落下遺憾,便在太後最後的日子裏替您盡孝,至少叫太後臨了最後的日子是高高興興的,讓她知曉您還在記掛著她這位母親。”


    “她做這些多餘之事,孤哪裏會感激她!孤實在……實在無法認同她的所作所為,自以為是,擅作主張,她以為能消除孤與太後之間的隔閡嗎?她,實在太沒自知之明了……”


    主仆二人在宮門外說著話,不知何時,一道倩影落在了嬴政眼前。


    “您要在門口偷聽到何時呢?”


    抬眼一瞧,是駐月,她正玩著一綹長發,對著嬴政直笑


    “來了怎不進來?咱們正在用早膳,君上也一塊兒來吧。”


    她笑得和煦,似乎早已猜到自己會來,臉上沒有驚訝,隻是淡淡地笑著,如同尋常般走近扶過嬴政。


    “這宮牆又不高,何須偷聽呢,您走進便是。”


    “不……”


    嬴政出於本能地想要撇開駐月的手,這會兒跟母親見麵,嬴政還未準備好,也不知聊什麽,見她想要推開駐月逃走。


    “您是堂堂秦王,這些事難道也做不到嗎?”


    誰知這個女人死死纏住嬴政的手臂,叫其脫不了身了!


    “君上,難道您看不出來嗎?她早就不是十年前野心勃勃的女人了,如今的她……隻是個風燭殘年,盼望著能和兒子再見一麵的普通母親了。”


    駐月這句話叫嬴政停下了想要逃走的腳步,他看了看駐月,又望向院子裏那個毫無生機的女人,見她鬢發霜白,神采飛揚的雙目如今隻剩茫然。


    “您不必原諒她曾經的所作所為,但也不該拒絕這場最後的會麵,隻將她當作成一個許久不見兒子的孤寡老人便好,讓昨日之事塵封,隻看當下。”


    隨後駐月握住了嬴政的手


    “我會陪著您的,您不必擔憂。”


    也許自己是真的想見母親,想跟她說上幾句話,又或許是駐月的話起了作用,這會兒嬴政不想再逃避,而是深吸了一口氣,隨著駐月的步子邁入了院內。


    正被眾人逗笑的太後倚在榻上,她的雙眼有了幾分倦意,今日雖說是日頭正好,可對這個久病纏身的老人來說也是熱鬧過了頭,見她笑的勉強,忽又瞟見了院內走來一個甚是高大的身影。


    此人身著華服,腳步輕緩沉穩,一雙眼睛望向這邊卻又迅速看向了別處,他走的彷徨,卻又逐漸靠近。


    趙離薑愣住了,她支起身子,看向嬴政,看了一眼又一眼,似乎不太相信眼前之人是自己日夜期盼的孩子,她迷茫地望向眾人,隨後又將視線落在了嬴政身上。


    “政兒……”


    她顫抖著雙唇喊出了這個名字,隨後,那雙風采不再的雙眸淚流不止。


    “政兒,你真的來看母後了?!”


    她又是哭又是笑,掙紮著想從塌上下來,可病了許久哪有力氣,剛側過身子想下地,就差點栽倒。


    “當心……”


    嬴政瞧見立馬大步向前將她扶住。


    “母,母後……”


    他略帶猶豫地扶過太後的肩頭,才發現她已是瘦骨嶙峋。


    “政兒?真的是政兒?”


    趙離薑緊緊握住嬴政的手,眼睛落在嬴政的臉上一秒都不舍得離開。


    “你真的是政兒?我都病糊塗了,也不知道這會兒是做夢還是現實……”


    “是……”


    嬴政的語氣逐漸變得溫和,也變得有幾分哽咽,他看著近在眼前的母親,見她昔日漂亮的臉上浮現了些許皺紋,十年,十年的時間帶走了昔日那個驕傲的女人。


    “我來看您了……”


    “你原諒母後了嗎?”


    趙離薑的手撫過嬴政的臉頰,哭的泣不成聲。


    “這些年,你終於肯原諒我了嗎?母後好想你,可母後不敢跟你說,我獨自一人在這座行宮裏盼了一年又一年,還以為至死都等不到你了……”


    “我來了,聽聞母親病重,我便來看您了。”


    嬴政不提原諒,是因為放不下,如今再度出現,隻是為了再見生母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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