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新屯村的自力與更生


    在多子多福觀念統治著的那時的中國農村社會常會出現這種情況,一位胡子都白了老者與一個呱呱墜地的嬰兒是一個輩分,他是那個嬰兒的大哥,這種情況是不奇怪的。某個孩子別看他年紀小,可因為他輩分高,所以他竟是別人的叔叔或爺爺,在新屯村就有這麽一個人。他叫謝自力,後來自己改名為謝更生,至於為什麽改名,他對好友謝明義解釋說,“光不依賴外力怎麽能成?那也隻能叫‘自立’,種幾畝薄地,至多也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勉強夠吃夠喝而已,那可不成!我得改變自己的命運,我不要呆在農村麵朝黃土背朝天地做個農民!明義,你瞧瞧這馬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圍著村子轉上一圈,就渾頭巴腦都是土,別說人家京城裏頭,就是縣城裏頭咱也沒法比。那裏有發光的柏油馬路水泥地麵的人行道。明義,你知道嗎,從小樓飯店再往西走有百十米的那家‘清泉浴池’,你信不信,趕明兒我最多一個星期就到裏麵洗上一次澡,我要天天兒從它旁邊經過,明義你猜怎麽著,聞著它裏麵傳出來的澡堂子的氣味兒我就打心眼兒裏舒服高興,真是見了鬼了!明義,我要做個城裏人,白襪子黑皮鞋,的確良襯衣,我要騎一輛二八飛鴿大連套自行車……”


    和明義興奮地說著話的這個年輕人就是謝更生,他和明義同歲,但他的輩分高,明義要喊他叔叔,而謝新作為明義的侄子則要叫他“大爺”,他比自己的爸爸謝明坤小了十來歲,他比自己的爺爺謝天祥更是差了不知道有多少歲,喊這麽一個嘴上沒毛的年輕人做“大爺”,謝新的心裏老大不樂意,而讓謝新心裏詫異的是,喊他“大爺”他居然就大言不慚泰然自若地答應了,於是謝新心裏暗罵了了一句“操你大爺的!”罵過之後心裏竟痛快了許多。有一天謝更生對明義說,“咱倆是發小兒,從小光著屁股到南河裏洗澡摸魚,一起上樹掏鳥蛋,到地主馬占元的老屋旁邊去(偷)摘樹上的紅棗,這背地裏呀你我是兄弟,別總叔長叔短的!”他們的談話從來不背著謝新,自打聽了謝更生的這些表白之後,謝新心想他畢竟是四叔明義的朋友,後來再稱唿他“大爺”的時候,內心裏便誠服了一些,不再加多餘的零碎兒。


    謝明義和謝更生兩個高中畢業後迴到了新屯村,他們似乎都擺脫不了當農民的命運。但之後沒多久便趕上了部隊招募新兵,一米七五往上身材高挑的謝更生順利入伍,明義卻因為身高沒有達到要求而依舊留在了村子裏。從那之後穿著墨綠色的製服騎著墨綠色郵政自行車的郵遞員常常是同時送來兩封發自同一地點的來信,一封是寄給謝更生父母的,另一封是寄給謝明義的。開始的時候他安慰明義,後來便充滿了思念與鄉愁,直到後來明義因為工廠招工也離開了新屯村進了工廠做了工人。


    (六十六)


    謝更生每次休探親假迴來,幾乎每天都要到明義家轉個彎兒,趕上明義不在家的時候,他便在小板凳上坐一會兒再走。謝更生對明禮可沒有太多的話,寒暄過後便幹坐在那裏,害得明禮背後向四哥明義抱怨說,“四哥,更生跟你是真心的,對我沒什麽話!”明義解釋說,“他那個人就那樣,這你也往心裏去?他可是對別人沒有半點壞心眼兒,就脾氣秉性有點兒個別。想說話的時候攔都攔不住,不想說話的時候,你就是求他也沒用!”明禮嘟著嘴迴了句,“誰還求他說話呀?他愛說不說,我待見他是怎麽著!”說完便走開了。


    謝更生、明義以及明禮這樣年紀的同齡人在新屯村總也有十來個人吧,但謝更生就隻明義這麽一個可以任意說話不存芥蒂的朋友,他在說話的時候,明義很少插嘴,隻是微笑著安靜地聽著,直到謝更生征求明義意見似的問了一句,“明義,你說呢。”明義才會思考上一會兒,然後說出自己的看法。就在更生退伍之後迴村的那一年,公社武裝部組織退役軍人進行民兵培訓,後來更生和明義聊天的時候對他說道,“明義,你知道嘛,公社武裝部說是人手不夠要招兩個人,我模模糊糊地覺得有可能被選中,明義你說我怎麽樣?!”那時他們倆正在昏黃的白熾燈下下著軍棋,而小學生謝新就在旁邊作他們的裁判,聽到這裏明義的眼睛一亮,他依舊那樣微笑著對更生說,“更生,這可是個好機會,你該好好把握住!真要是到了公社武裝部,那就有可能再到京東縣武裝部,到了縣武裝部,你不就可以一個星期到清泉浴池洗一次澡了!”明義說話照舊是聲音不高,但言語中滿是真誠沒有半點玩笑的意思,明義的真誠與善意感染了謝更生,他微笑著對明義說道,“明義,你說的正是我想的!不過為了穩妥起見,我不能就這麽幹等著,天上掉不下餡餅來,即使掉下來,也保不齊不砸到別人腦袋上,所以我想先找找書記劉國成,再不行就讓我媽出麵,我媽的麵子應該比我大喲!”說到這裏兩個人都笑了。謝更生的媽媽是新屯村的老婦女黨員,老早就是村支部的成員,明義聽說要讓她出麵請劉國成幫忙,那劉國成是要給麵子的。


    謝更生身上有一股高傲之氣,這不知是遺傳了誰的基因,反正沒有遺傳他爹媽的。在別人眼中,尤其是在同齡人眼中,他身上時刻飄溢出一股京東人稱作“大”勁兒的東西,這種東西同他的輩分有關係嗎?誰知道呢,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就連生養他的父母也說不清楚他的性格像誰。新屯村那十來個同年級的人中,除了明義他和誰也談不來。他不愛聽別人鹹的淡的或是不著邊際地胡扯,他想有那時間還不如看看報紙瞧兩眼書呢!於是逢到這些人時他便輕描淡寫三言兩語打個招唿便各走各的路。而別人也不願意聽他說話,故作高深空洞無物更是目中無人,聽了幾句廣播看了幾頁報紙上了兩年高中就假充“知識分子”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東西!關公門前耍大刀,聖人麵前賣三字經,豬鼻子插蔥——你裝什麽象?!被窩裏伸腳丫子——你算第幾把手?!


    (六十七)


    在新屯村,謝更生覺得隻有一個合得來的可以作為無話不說的朋友,他就是謝明義。在謝更生看來,明義的臉上總是充滿了陽光與春風,在明義麵前謝更生可以盡情地表演,可以說三道四,可以不著四六地由著性兒地說話,他不擔心明義會扭頭走開,明義不會朝他撇嘴或是斜楞眼兒做那些讓人生厭的舉動,和謝更生在一起明義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哦,是這樣兒呀!”或是略帶疑問地問上一句,“哦,是這樣嗎?”那時謝更生便會嚴肅地迴答明義道,“怎麽不是這樣,就是這樣的!”之後他倆便相視而笑。


    明義心裏清楚,更生在村裏沒有更多的朋友,更生在新屯村隻拿自己當朋友。他是個高傲的人,雖然明義也說不清楚更生憑的什麽高傲,那或許是打小就有的,自己也就遷就起了這個朋友。明義知道更生不喜歡和人爭執,他隻想有個聽眾能夠隔長不短地聽他說說話,擺一擺他的想法,宣泄一下自身的情緒,這就夠了!謝更生他不想給自己個兒找個對象來臉紅脖子粗的反駁自己!而謝明義就正是那種不喜爭執不善爭執而隻想與人為善的人,於是謝明義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謝更生的好友,這該是一種緣分吧。


    在那個時代,大多數人家實行“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分工,但謝更生的父母卻不是這樣。他的父親是個瘦高個子,性格沉靜內向不喜言談,而他的母親卻是性格外向張揚說起話來沒完沒了,因此無論家裏外頭,不論什麽事她都要發表一番看法,然而也正是因為是這樣的性格,她在新屯村早早地入了黨並且成為了村幹部。在生育問題上,她也做了主張,隻生了一兒一女兩個孩子,這個兒子也由著她的主意叫“自力”,隻等生養了老二叫“更生”。那個時代國家提倡“自力更生”,她爺們兒沒有什麽意見,隻是一個勁兒的搓著雙手傻樂,見了這麽一副沒出息的德行,擱別人家的娘們兒少不得抱怨幾句沒本事之類的閑話,但這個娘們兒卻樂了。爺們兒老實厚道娘們兒潑辣能幹,這對組合不但在新屯村大大的有名,就是在這個公社也相當的知名度。就這麽著謝更生自打一出生便叫“自力”,等到老二出生,是個丫頭,那可是不能叫“更生”,更生是男孩的名字,那時通過自強自力自立起來而改變人生的意思,這是不可能讓女孩家叫的名字,丫頭嘛就該叫個芹呀、香呀、珍呀什麽的。那時評劇正在京東一帶盛行,於是爹媽滿心歡喜地給老二起名叫謝香芹。等到謝更生上了中學,他便給自己改名叫了“更生”,他對明義說,“光‘自力’還不行,更要‘更生’,改變人生的軌跡,跳出農村這個又窮又累的藩籬,要做個城裏人,最起碼也得是個吃商品糧的!”就這樣謝自力從此成了謝更生。終歸是叫了十幾年的名字,所以現在還是時常有人見麵喊他“自力”,謝更生也不糾正,自力與更生相伴而生,他得先自力再自立最後才能更生。不自立怎麽更生?自立的目的是什麽?不就是更生嗎?他的這些想法講給明義聽的時候,明義露出白牙齒邊微笑傾聽邊點頭同意並真心地表示讚歎。


    有人說名字隻是一個符號,你叫貓啊狗啊的與叫什麽虎啊熊呀的能有什麽分別?現在研究表明那是真的不一樣。名字是跟定你終生的一個符號,它在潛移默化中對你產生出暗示作用,這種暗示作用就是心理作用,它在白天提醒你,便是在晚上的夜夢裏也在對你起著暗示的作用,而正是這種作用將可以轉化而成為行動力來助你成功!所以我們不能將自己的名字等閑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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