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車是流動的房子


    謝新從小便喜歡坐車,什麽汽車、卡車、拖拉機,馬車、驢車、牛車甚至於自行車,統統來者不拒。汽車隻有去京城大伯那裏才有機會坐到,但在新屯村,謝新可以在坐上劉連生的拖拉機,去享受一番流動的房子的樂趣,這是他打從記事兒起就有的喜好。坐在手扶拖拉機上兜風,靜止的土地像是長了腿一般迅速跑到身後,柳枝與田野裏莊稼被快速地拋到後麵,這時聞著它的排氣管子中嘟嘟嘟噴射出的黑色的或濃或淡的柴油尾氣,他心裏美滋滋的。


    新屯村裏有一輛馬車一輛驢車還有一輛牛車,全部是兩輪膠皮軲轆的。馬車由馬或騾子這些高頭大個兒牲畜駕轅,那牲口走起路來雄赳赳氣昂昂,頭部還在微微地有節奏的上下點動著,甚是威武。驢車則差不多總是顛動而輕快,仿佛十七八歲的小青年兒在那兒拉車當娛樂一般輕狂自在。不過車把式時常要將驢眼用布蒙住,因為這種牲口天生倔強,路邊的青草一旦被它瞄上,你就是用鞭子抽得它身上滲出血絲兒它也絕不言棄直至吃完。若是此驢遇上別一頭異性壯驢情投意合時便要追過去,恨不得即刻以身相許,那同樣是攔都攔不住!所以有經驗的車把式就要將驢眼蒙住,“這迴呀,省得你小子瞎踅摸,別迴頭又看進眼裏拔不出來了!”而將驢眼蒙住又免不得出別的問題,好好的你捂住人家的眼睛讓它裝瞎它能不搓火?!於是那驢便耍起了脾氣,你讓它往右它偏向左,你讓它站住它偏就往前衝,要不怎麽說是“驢脾氣”呢!有經驗的驢把式便摸著它的脾性,想往右時便拉左麵的韁繩,想讓它站住時就邊喊著“架,架,架!”邊還抽它一鞭子,這時驢便梗著脖子喘著粗氣立在原地不動了。


    童年的謝新沒聽說過“諾亞方舟”之類的東西,但坐在這樣運動著的車子上便會生出一種愉悅的快感,伴之而來的是那種安全感,這些使得他連牛車也不願意放過,一有機會他便去討好車把式,不讓上車便軟磨硬泡,再不就跟著車或走或跑直到車把式讓車子停下來讓他爬上車去。坐在緊挨牲口屁股後麵車廂看,他的眼光聚集在牲口身上,牲口操縱尾巴就像人揮動掃把一般自然,有一部電影是老電影演員葛存壯演的,其中的台詞中提到“馬尾巴的功能”,這時的謝新便想起那句笑話一般的台詞,不過謝新覺得馬尾巴確有它獨特的功能,比如掃除身上灰塵,比如抽打那些討厭的馬蠅阻止它們的叮咬。而拉車的老牛讓他注意的不單是尾巴,他覺得老牛的嘴似乎總在動,像是在吃東西似的,嘴角處甚至滴漏出混合著唾液的流狀液體。而牲口都有一種獨門絕技,它們能夠在行進時排便,騾馬的大便小巧而幹燥,那老牛在行進中大灘的冒著熱氣的糞便從肛門中排泄出來,然後噗嘰噗嘰瀉落道土地上,常有老農肩上背著一隻糞筐沿路撿拾這些牲口糞便,那或許是上好的農家肥吧。


    車把式們重車時絕不坐車而是跟著牲口或走或跑,輕車時則跨坐在駕轅牲口的左右方的位置,那時他們將長杆鞭子抱在懷裏,當牲口心不在焉鬆勁兒懈怠時便甩出一個鞭花隨即發出一聲鞭聲,牲口便立即為之一振重新低眉順眼地低頭拉車。牲口也有偷懶兒的,那駕轅的牲口重擔在身不方便偷懶,那前麵拉套的牲口卻常常如同散步遛彎兒一般懈怠自在,要讓它們這些放蕩鬼使勁兒拉車不拉乏套,那車把式就必須發揮鞭子的作用,不隻是甩鞭花更要將鞭子抽打在那悠閑牲口的脊背上,這時的鞭聲不再清脆而是悶響,是鞭子與皮肉相互撞擊發出的聲音,車把式隨即還要罵上一句,“叫你丫挺的耍滑頭!看我不抽你!”受到皮肉之苦的牲口於是向前急衝幾步將套繩拉緊了,那駕轅的牲口腳步變得輕快了些,懲罰後進就等於是獎勵先進,這個道理在這裏尤其適用,看哪,轅馬在偷著樂呢!


    (六十一)這是一輛特殊的豪華馬車


    從新屯村的街道上隔三岔五招搖而過的有一輛四輪馬車,駕轅的馬比新屯村那些出力幹莊稼活兒的牲口們輕鬆舒適了很多,就連毛色也要光亮得多。秦始皇的丞相李斯在早把老鼠分成倉鼠和廁鼠,這牲口也就有了村裏的和城裏的分別,在那個時代,在農村幹農活兒的牲口再怎麽著也趕不上吃商品糧的牲口,幹活兒又髒又累還要挨罵挨鞭子。好在牲口不愛胡思亂想瞎琢磨,聽天由命不也是一種明智的選擇嗎?!


    四輪馬車自是與兩輪馬車不同,兩輪馬車的車廂與轅木一體,車轅直接駕在轅馬的背脊上麵,看上去沉甸甸的;而四輪馬車的車廂與轅木是分開的,轅木與馬車的前麵兩個能夠自由轉向的軲轆相連接,套裝在馬背上的轅木是鬆鬆的,於是那拉車的馬便見出它的優越與自由。車把式的位置在車廂前麵中間的部分,那裏有一個木頭盒子既用作工具箱又是車把式的座椅,於是那個大約五十歲上下精氣神兒十足的車把式便可以坐在那裏,翹著二郎腿邊抽煙邊駕車,甚至還可以得空兒端起大號罐頭瓶子改做的茶杯喝上幾口釅釅的茉莉花茶。這個車把式衣著雖不光鮮但卻整齊幹淨,與滿頭滿臉灰塵衣著不整甚至袒胸露乳滿身汗性味兒的新屯村的車把式相比,那是真的不可同日而語。這輛馬車中的“貴族”,恰是這個公社所在地的供銷社的貨運馬車。


    新屯村村子小沒有商店,供銷社在不老屯村的中心位置開設了一家頗具規模的商店,那時的人們不稱其為商店而約定俗成地稱之為“合作社”,京東人更是按當地的口音順嘴唿之為“盒子社”。那個時代鮮有整瓶出售的醬油、醋等,櫃台裏麵的醬油、醋以及白酒、黃醬、白糖、鹽乃至糖果、點心之類的商品全部是散裝的,家裏醬油用完了,家大人便取出毛八分錢交給孩子說上一聲,“二子,打醬油去!”那二子便屁顛屁顛地拿著空瓶子去打醬油,順便自己也能省下一分錢買上一塊兒水果糖,如果錢再富裕就可以買上一塊兒“大白兔”(牛奶糖)。


    合作社的全稱為“供銷合作社”,1970年代它的網點遍布京東農村,農民們的生活必需品的采購大多在這裏完成,而家裏的積攢下的雞蛋等什物,也可以拿到那裏去換成錢,這樣的以銷為主收購為輔的經營模式在當時是大大地活躍農村經濟。這個公社政府大院旁邊,隔著一條馬路便是供銷社,它有前後兩晉院落,全部是象征財富與地位的紅瓦青磚房,後院是庫房、領導辦公室以及休息室,前院是東西兩座商店,西麵的是百貨店,東麵的是副食店。位於不老屯的這個合作社網點也有規模不小的一個院落,也是前店後庫的模式,是具體而微的村級網點的樣子。這裏的商店百貨和副食品同處一室,西半邊是百貨,布匹、針頭線腦、筆墨紙硯、手電筒乃至鞋襪等家居百貨類的用品,這半邊的櫃台是玻璃的;東半邊是副食類商品,油鹽醬醋茶、散裝白酒、花椒大料、糕點等在這半邊。盛放著油糕、酥皮點心的木製開口箱子被放在了櫃台裏麵的貨架上,散裝著醬油、醋、白酒等什物的大木桶在櫃台裏麵整齊地碼放著,要買醬油就把空瓶子遞給售貨員,那鑲著大金牙的售貨員將一個木製錐形漏鬥插入瓶口兒,再用一個木製的帶把兒的量筒“咕咚”一聲伸進大木桶中量取出醬油,之後倒入漏鬥灌入玻璃瓶裏,醋、白酒等液體類商品的買賣大多如此。這半邊的櫃台是水泥與磚壘砌而成的,裏麵貨架上擺放不下的商品,有時會擺在這樣可以負重的櫃台上麵。在那個物質匱乏商品供應不足的時代,在供銷社工作那是相當實惠的,緊俏商品有時沒上貨架就被內部人員搶購一空,普通百姓連“影兒”都摸不著。別說京東縣的供銷社主任,就是公社一級的供銷分社的主任也是衣著光鮮人五人六兒牛的不成,就連公社書記有時都要點頭哈腰地求他弄點東西。就是那些站在櫃台裏的售貨員也極具職業自豪感,驕傲而又冷淡地對待陌生顧客,經常是愛答不理的,“願意買就買,不買走人,關我屁事!”非如此不足以顯出他或她的重要與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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