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監命令:“人犯就樁,驗明正身——!”


    秦風在人犯入場時已經下到法場指揮,一陣忙碌,馳馬前來高聲報道:“稟報左庶長,七百名人犯全部驗明正身,無一錯漏!”


    衛鞅點頭,景監宣布:“鳴鼓行刑——!”


    秦風令旗揮動,鼓聲大作,再舉令旗,“行刑手就位——!”


    七百名紅巾行刑手整齊分列,踏著赳赳大步,分別走到各個木樁前站定。


    “舉刀——!”


    “唰!”的一聲,七百把短刀一齊舉起,陽光下閃出一片雪亮的光芒。


    “一,二。三,斬——!”


    七百把厚背大刀劃出一片閃亮的弧線,光芒四射,鮮血飛濺,七百顆人頭在同一瞬間滾落在綠油油的草地上。四野高地上的人山人海幾乎同時輕輕的“啊——”了一聲,就象在夢魘中驚恐的掙紮。藍幽幽的天空下,鮮紅的血流汩汩的進入了渭水,寬闊的河麵漂起了一層金紅的泡沫,隨著波浪滔滔東去。炎炎烈日下,血腥味兒迅速彌漫,人們惡心嘔吐,四散逃開。


    一隻黑色的鴿子衝上天空,帶著隱隱哨音,向東南方向的崇山峻嶺飛去了。


    秦風本無心觀察,然而那鴿子一飛衝天,秦風竟然是心頭一顫,一股沒來由的恐懼頓時襲來。


    “這是......那神秘宗派?”秦風悄悄咽了一口唾沫,不由得想起了那神秘的宗派,頓時對衛鞅的安全有了一絲擔憂。


    迴到櫟陽,天色已黑了下來。衛鞅稍事整理,立即帶著秦風去見秦孝公。


    國府很安靜,很空曠,一片清爽,全然沒有夏日的燥熱煩悶。


    月上城樓時分,庭院裏便撒滿月光。院中石案上,鋪著一張大圖,秦孝公正在圖上擺弄幾個不同顏色的木頭人,時而皺眉,時而點頭,反複擺弄,癡迷一般。


    郿縣大刑場朝野震驚,他卻沒有去郿縣,也沒有離開櫟陽。


    一個月裏,他沒有會見任何朝臣,一直把自己關在書房庭院裏琢磨有可能出現的各種變化。


    他的靜處不動,用意很深。一則,他要和這場空前的大刑殺保持表麵上的距離,以防萬一出現不測,他好出麵收拾局麵。二則,他要看一看,沒有他的出麵,衛鞅處理危局的才幹究竟如何?


    三則,他要仔細掂掂,秦國民眾對改變舊製實行新法的承受力究竟有多大?變法還能不能按照原有力度往前走?


    四則,他要給朝野一個印象,沒有衛鞅在櫟陽,國君不會對國事發出任何命令。


    這些用意之外,他也希望櫟陽的宗室貴族元老勳臣們對他的意圖紛紛猜測,疑惑不定,延遲和淡化所有可能的上層騷亂。


    政治如同用兵,有時候也是一種“詭道”,崇尚權謀機變,勝利是唯一的目標。


    關鍵時刻製造撲朔迷離的局麵,從而迷惑潛在的敵人,是度過危機的高明謀略。


    但是,製造撲朔迷離的權力擁有者自己卻需要極度的清醒,絕不能陷入自己製造的迷霧之中。歸根結底,政治的勝負是需要實力較量的。


    秦孝公在一個月裏,精心揣摩的一件事,就是預防衛鞅不可能抵擋的那種普遍動,亂。他用短劍削出一堆小木人,塗上各種顏色,在秦國大圖上反複擺置,預想出有可能出現的種種動.亂方式,以及可以采取的各種平息方略。


    月亮很亮。他對著地圖上的木人,陷入深深的思索。


    “君上,左庶長和上卿求見。”黑伯低聲稟報。


    “噢?左庶長?他迴來了?快請。”秦孝公笑笑。終於迴過神來。


    衛鞅匆匆走進,“臣衛鞅,參見君上。”秦風也跟在後麵:“秦風參見君上。”


    秦孝公笑道:“左庶長和上卿辛苦了。黑伯,上茶。月色正好,就在這兒說吧。”說著指著兩個石墩,“坐吧,比草席涼快多呢。”自己也在另一個石墩上坐下來。


    衛鞅和秦風坐下,看看石案上地圖上的木人陣勢,沉吟道:“君上,有跡象麽?”


    “沒事兒。我是做萬一之想。說說郿縣的事兒吧。”


    衛鞅喝了一盞茶,便從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爭水說起,詳細講述了械鬥原因和經過以及死傷人數,又講了審理人犯中“接受”的禮物,一直說到法場上孟西白三族人犯的悔悟與自殺,最後道:“君上,一次刑殺七百人犯,確實是曠古未有。臣也忐忑不安。然則孟西白族人的悔悟,使國人深為震撼,臣亦感到意外。有此一條,足以說明斜不勝正,罪不抗法,國人不會由此而動蕩。”


    秦孝公長籲一聲:“國人庶民好辦,我擔心的是櫟陽,是宗室廟堂。”


    “君上,臣之見恰恰相反。”衛鞅笑笑,“隻要民眾穩定,擁戴新法,宗室廟堂的作祟勢力再大,也翻不了大船。”


    “何以見得?”


    “國家之根本在民眾,國家之力量亦在民眾。隻要民眾守法自律,廟堂蟊賊就沒有力量興風作亂。縱然做亂,也可從容應對。君上以為然否?”


    秦孝公沉吟道:“宗室貴族和元老勳臣都有封地,封地內的民眾都是依附隸農,素來以宗主號令是從,安知他們沒有力量?”


    “君上所慮極是。下一步就是要剝奪宗主貴族的這部分力量,讓所有的民眾都直接聽命於國府,讓任何叛逆都無所施展。”


    “噢?請道其詳。”秦孝公有些興奮。


    “廢井田,開阡陌,除隸籍,改封地,此所謂釜底抽薪也。”


    秦孝公沉默品味有頃,拍掌笑道:“好!連接得好。冬天以前能鋪開除籍奪地這兩件大事,秦國就度過了傾覆之危。左庶長再說說仔細。”


    衛鞅便將第二批法令的內容、目標及推行辦法說了一遍,秦孝公又提出了許多應該注意的民情國情,三人商議到三更天方散。臨走時秦孝公反複叮囑,要衛鞅專心致誌的操持變法大計,不要為宗室廟堂的騷動分心,這種事有他一力支撐。


    迴到府中,衛鞅吩咐景監和秦風即刻清理在郿縣“接受”的奇珍異寶,送到秦孝公書房。景監和秦風剛剛出門,仆人來報,說門外有故人求見。衛鞅感到詫異,自稱故人,莫非侯嬴?出得大門外一看,月光下站立者分明正是侯嬴。


    衛鞅拱手笑道:“月夜故人,果是侯兄。走,進去說話。”拉起侯嬴的手就走。


    侯嬴笑道:“鞅兄莫忙,原是我要請你去做客。”衛鞅笑問:“有事麽?”侯嬴揶揄笑道:“沒事兒就不去了?”衛鞅爽朗大笑,“哪裏話來?走吧。”迴頭對府門衛士頭領吩咐道:“長史迴來,就說我出去辦點事兒。”便和侯嬴一路笑談而去。


    到得渭風客棧,侯嬴吩咐擺酒。熱氣騰騰的秦地肥羊燉一上來,衛鞅就興奮搓手,連連叫好。


    侯嬴吩咐道:“還有涼拌苦菜,不要忘了。”黑衣仆人點點頭,輕步退出。


    衛鞅一瞥,笑道:“侯兄,他就是我第一次來櫟陽,在客棧門口見到的那個武士?”侯嬴一笑:“鞅兄好眼力,是他。”


    衛鞅道:“是個啞巴?”侯嬴點點頭,“沒錯。一個身懷絕技的啞巴。”


    衛鞅歎道:“真是難為他了。”說話間酒菜上齊,侯嬴舉爵道:“來,為鞅兄一鳴驚人,幹!”


    衛鞅舉起酒爵,卻不禁笑道:“一鳴驚人?侯兄是說一殺嚇人吧。”


    侯嬴噗的笑了,“也是,確實嚇人一跳呢。”衛鞅揶揄道:“還別說,也嚇了我一大跳呢。”兩人同聲大笑,“鐺”的一碰,一飲而盡。


    衛鞅夾了一口苦菜咀嚼,讚道:“還是苦菜烈酒,見得本色。”侯嬴喟然一歎,“本色自然好,卻談何容易?”


    衛鞅:“侯兄,你是有事對我說吧?”


    侯嬴:“對,受人之托嘛。這是白雪姑娘的信,前日送來的。”


    衛鞅驚喜的接過銅管,啟封打開,抽出一卷白絲,熟悉的字跡頓時跳躍起來。白雪的字不是尋常女兒家那般娟秀嬌小,卻是挺拔飛動,峻峭清奇,等閑名士也難以望其項背。每每看見白雪的字跡,衛鞅就仿佛看見白雪活生生的站在他麵前說話一般:


    兄台如麵:渭水大刑,震動天下,君當縝密思慮,謹慎應對。


    我在安邑甚好,常在涑水河穀閑住。盼能早日赴櫟陽與君相聚。


    思君念君,此情悠悠。白雪手字。


    衛鞅沉默良久,抬頭道:“侯兄,上次我已帶信,請小妹過來的……”


    侯嬴歎息道:“白姑娘有心人。她說,變法初期不能擾你心神。”


    衛鞅舉爵大飲,慨然一歎,卻是無話。


    “我看,明年夏秋時光,白姑娘差不多可以來了。”


    衛鞅點點頭:“那時,變法當可以立於不敗了。來,侯兄,再幹。”


    侯嬴放下酒爵,“哎,鞅兄啊,我也趕到郿縣去看了大法場……我想到了一件事兒,你的身邊要有個貼身護衛。”


    “貼身何用?”衛鞅笑道:“車英的兩千騎士足矣,更何況還有上卿秦風,貼身護衛豈非蛇足?”


    “不然不然。”侯嬴搖頭,“執法權臣,萬民側目。這個古訓不能忘記。鞅兄力行變法,重刑懲惡,此中生出的明仇暗恨,當真是層層迭迭。譬如郿縣大刑中斬決了三十餘名疲民遊俠,這些人與列國遊俠劍士皆有交誼。此等人本無正業,可以耗費終生,處心積慮的複仇揚名,防不勝防。鐵甲騎士可以當大敵,卻不能防刺客。而權臣之患,不在正麵大敵,恰在背後冷箭。鞅兄須聽得人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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