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最熱鬧的時分,石坊前卻來了一小隊兵士。他們將抬來的一根粗壯的木椽靠在石坊上,便守護在石坊兩邊一動不動。


    一些逛集的閑人覺得奇怪,便站在外麵指指點點。正在這時,一個黑衣小吏走進柵欄,站在平日講讀文告的石墩上高聲道:“農牧獵工商人等聽著:奉左庶長衛鞅大人命令,誰人能將這根木椽扛到北門,國府賞十金!看好了,這是十金!”小吏搖晃著手裏的皮錢袋,當啷當啷的金餅撞擊聲清脆悅耳。


    木柵欄外“轟”的一片笑聲,許多買賣完畢的市人也圍了過來。人們你看我,我看你,竟是嘻嘻哈哈笑個不停。一個身著藍衫的東方小商人高聲笑問,“官府也來湊熱鬧?想賣這根破椽麽?”


    “想得好!這根木椽最多十個布錢,如何便要十金?”有人跟著大喊。


    黑衣吏搖著錢袋,“不是賣椽!是懸賞搬木椽,誰扛到北門,賞十金!”


    “轟——”人群又一次哄笑起來。一個瘸腿老人高聲道:“上陣殺敵斷了腿,都不賞一個錢。搬一根木頭就賞十金?哄老實人哩不是?”


    “嗨,還不明白?官府想叫集市興旺,湊熱鬧哩。賞金好吃難克化。”


    “對對對,十金能蓋一片房子哩,人家當官當兵的為何不搬?騙人騙人。”


    “官府上次說減少田賦,都沒減,有個甚信頭?”


    市人越聚越多,紛紛議論,隻是沒有一個人上前扛那根椽。


    正在此時,一隊甲士護衛著一輛牛車駛到木柵欄外。車上跳下四個人來,為首的便是左庶長衛鞅,緊跟的是櫟陽令王軾和上卿秦風,最後是一個捧著木盤的書吏。


    市人們見此陣勢,便知道是大官兒來到,不敢再肆意哄笑,漸漸安靜下來。


    進入石坊柵欄,原先的黑衣吏向衛鞅低語幾句,衛鞅看看王軾和秦風,王軾點點頭,踏上石墩高聲道:“秦國父老兄弟、列國客商們:我是櫟陽令王軾,為昭國府信譽,目下,扛這根木椽的賞金增加到三十金,無論誰扛到北門,即刻領賞,絕不食言!請看,這便是賞金。”迴身一指書吏捧著的木盤,揭去紅布的木盤中碼著一排金餅,在陽光下燦燦生光。


    人群一片哄哄嗡嗡的低聲議論。有人神秘的對左右說:“這個櫟陽令,便是招賢館那個東方士子。上任沒做一件事,能信他麽?”


    有人便說:“如何不能信?人家是大官兒哩。”有人便冷冷笑道:“大官兒?國君都朝三暮四不算數,他說了能算?”便有人附和道:“不信你試試,包準白辛苦。”


    眼見議論紛紛,卻是無人上前,衛鞅一腳踏上了石墩,“秦國民眾、列國客商們:我是左庶長衛鞅,總領國政。以往國府號令多有反複,庶民國人不相信官府,是以秦國的事情辦不好。從今日開始,官府說話一定算數,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決不更改!為表官府誠意,今日徙木立信,誰將這根木椽搬到北門,即刻賞五十金,這是秦國官府今年的第一道命令。”


    “啊——,賞金又長了!”人群開始騷動起來,激動和興奮的情緒開始彌漫,但還是將信將疑,三五成堆的相互議論。


    這時,人群中出現了侯嬴的身影。


    他是商人,每集必來采買客棧的日用物品,而且都是市中高x潮來買,每次辦完貨也必然來石坊前看看有無新文告。


    今日中市,卻意外的遇見了這場奇異的熱鬧。侯嬴一直站在場外人群中觀看,及至衛鞅王軾到來,他已經明白了其中就裏。


    自去冬大雪之後,他再沒有見過衛鞅,今日看見他衛士牛車而來,便知他今非昔比。


    可他仍然沒有想到,衛鞅竟然成了總領國政的左庶長。


    衛鞅的講話他聽得明白,心中興奮激動,便決意暗中幫他一把。侯嬴知道,秦人厚重憨樸,即或相信,也很少有人出這個風頭,更別說對官府信譽素來疑信參半。


    他悄悄在人群中遊擠觀察,一對爺孫摸樣的山農引起了他的注意。爺爺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身背隱隱散發出草藥氣息的竹簍,簍中有一杆粗糙的白木秤。身邊少年卻是虎頭虎腦,布衣赤腳,右手拿著一柄鐵鏟。


    侯嬴看出這是南山中的藥農,除非有貴重藥材出售,他們極少趕這種大集。他們擠在這裏,純粹是看熱鬧見世麵。


    布衣少年扯扯老人的衣襟,“大父,我去試試。”


    “碎崽子!知道個啥,官府能給你錢?”老人搖頭。


    “大父,你的病……”


    “靜靜呆著!甭給我惹禍。”老人低聲嗬斥。


    這時,衛鞅見沒有動靜,又高聲道:“列位以為搬木容易,不值五十金,沒有人相信,對麽?衛鞅正告列位,官府信譽,千金萬金也買不來,為官府立信,理當賞賜!從今以後,官府言必信,行必果,庶民相信國家,國家令出必行,秦國才能變樣。目下,我再增加賞金。誰人徙木北門,賞金一百!”一招手,身後書吏將滿蕩蕩一盤金餅舉起轉了一圈。


    人群又一次掀起波瀾,哄嗡之聲大起,相互推對方上去一試。


    侯嬴微笑著走近老人,“老人家,何不讓小兄弟一試?”


    老人搖搖頭,“小孩子家搬了算數麽?官家又該說要大人才算哩。”


    侯嬴:“既是立信,自當是童叟無欺,小孩子更算啦。可小兄弟能搬動麽?”


    老人謙恭的笑笑,“這小子,一把牛力氣。”


    少年低聲道:“大父,那我就去了。不給錢,就當耍子一趟。”說著撞開人群高喊一聲:“我來扛!”


    人群驟然安靜下來,看著場中。少年布衣襤褸,赤腳長發,黝黑結實的肌肉一塊塊鼓在破衣外麵。他走到粗粗的木椽前,左右打量思忖。


    衛鞅:“小兄弟,你想搬?”


    少年目光閃閃,“咋?不算數?”


    衛鞅搖頭,“不。我怕你搬不到,到北門可要二裏地嗬。吃過飯了麽?”


    少年搖搖頭,“不吃飯也搬了。官家真給點兒錢,我大父,就有救了。”微有哽咽,向衛鞅深深的躬了下去。


    衛鞅眼睛一潮,扶住少年,麵向眾人道:“國府立信。童叟無欺。列位隨這位小兄弟到北門做證,看他領賞金一百!”


    話音落點,少年一彎腰,粗長的木椽已經輕鬆上肩,穩穩神便走出木柵欄。柵欄外的人群嘩地閃開一條通道,衛鞅一行緊隨其後。這一下驚動了整個櫟陽南市,人們丟下買賣,擠成了夾道人牆,裹著扛木少年向城中湧進。


    街中行人也被驚動吸引,終於形成了沿街兩道厚厚的人牆,中間隻留下一條小道。


    人們隨著少年的步子向前湧動,萬人空巷,竟是肅然無聲。


    走到街中大約一半路程,一位白發飄飄的老婦人端了一大碗米酒攔住少年,“碎娃啊,喝吧,喝了再搬。娃一片孝心救大父,官府不給錢可是沒良心喲!”


    少年高聲道:“多謝婆婆了。我不喝,也不歇,萬一官家給錢,我也心安哩。”說話間,毫無喘息費力之象,引來市人一片讚歎。


    “這碎崽天生牛力,從軍準是一員虎將!”


    “有孝心,有誌氣,少見的後生!”


    “走穩,看——,就到北門了!”有人向少年高喊,提醒他不要功虧一簣。


    北門箭樓遙遙在望,有人高喊:“馬上到城門了,行了——!”


    扛木少年高聲道:“不,官家沒說門內門外,扛到北門外,叫官家沒話說!”


    “有誌氣!就看官府了!”滿街一片讚歎唿喝。


    少年大步如飛,直到吊橋外的平地上才停下來,將木椽“咚”的栽到地上,抱椽而立,緊張的看著衛鞅一行。


    人們全趕到了北門外,黑壓壓望不到邊,但卻沒有一個人說話,都緊緊盯著一路徒步跟來的衛鞅。


    此刻,衛鞅那一身白衣在遍野黑色的秦人中分外顯眼。


    衛鞅也沒有說話,看看少年,走到書吏麵前揭開大盤上的紅布,親手捧起,鄭重的雙手托到少年麵前。


    少年緊張的眨眨眼,輕輕的搖搖頭。衛鞅坦率的看著少年,真誠的點點頭。


    少年將木椽交到軍士手裏,遲疑的向前幾步,在破舊的衣襟上擦擦手卻不敢伸出。


    猛然,少年撲地拜倒,久久不能抬頭。王軾上前扶起少年。少年淚流滿麵哽咽道:“大人,我,隻要十金,大父就有救了……”


    衛鞅雙眼濕潤,鄭重道:“小兄弟,不行。官府立信,說一百金就一百金,豈能食言自肥?他日國強民富,百金之數何足道哉!拿上吧,小兄弟有功,救爺爺,蓋房子,置地。”


    少年恭敬的向衛鞅三叩,站起來雙手接過大盤,捧到白發老人麵前。老人泣不成聲,撲地向衛鞅拜倒,“左庶長大人,讓我的孫兒跟你從軍吧。小民信你了,讓他去報國吧。他父親,我兒子,在少梁大戰中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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