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龍以他久經滄桑的敏銳嗅覺,已經完全看準了這一點,絕然不相信衛鞅永遠都是客卿。


    這使甘龍感到了一種悲涼,一種被拋棄了的屈辱。因為這種升遷貶黜,都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做出的。


    就其本心而論,如果國君與他真誠商議,他就告老辭官又有何妨?


    再說變法大計,他竟然絲毫不知,難道國君就認定他不擁戴變法?甘龍雖是儒家,然也是秦國老臣,豈有不希望秦國強大之理?


    這一點給甘龍的刺激比前一點更甚。


    一個什麽實權都沒有的太師,再加上什麽大政決策都不能事先預聞,豈非真正的做了擺設?


    雖然悲涼,雖然屈辱,但是甘龍畢竟久經沉浮,老到之極。


    他心中明白,強風乍起,若迎頭而上,必然會被徹底吞沒。這時候,長草偃伏是避免身敗名裂的最好生存手段。然則,又不能一副冷漠狀,將內心不滿顯露出來,要有度,該說話時仍然要說話,對自己的升遷貶黜渾然無覺,方為上乘。


    眼見無人講話,甘龍覺得對他這個萬事不管而又凡事可議的太師正是機會。


    “敢請客卿,先行宣示變法方略,可否?”甘龍隻有這一句。


    然則這一句話,就把被動變成了主動,也緩和了政事堂微妙的僵硬氣氛。


    秦孝公看了衛鞅一眼,微微點頭。


    衛鞅便向全場拱手道:“君上,列位大人,秦國貧弱,天下皆知。欲得強秦,必須變法,舍此無二途。秦國變法之方略為:獎勵農耕以富國,激賞軍功以強兵,統一治權以正吏,化俗齊風以聚民。此四項之下,各有若幹法令保其實施。列位大人以為然否?”


    太子傅公孫賈對甘龍的心情和對策以及場中情勢非常清楚,見衛鞅說完,便問道:“不知舊法弊端,難以變法。敢問客卿,秦國傳統法製,弊在何處?”


    此一問正中衛鞅下懷,他不假思索便道:“秦國舊製,弊有其三。第一,以王道為本,雜以零碎新政,民無以適從。秦在立國之初,對周室禮製王道略加變通而治民。穆公時以百裏奚治國,力行德治,又引進舊楚國若幹法令。秦簡公時行‘初租禾’新政,擯棄舊製,然時日無多,又恢複舊製。獻公即位,欲行新政,然戰事迭起,無暇以顧。時至今日,秦國仍是春秋舊製,距離戰國新法差距甚大。這種舊製,隻能治民於小爭之世,而不能強國於大爭之世。”


    “此說真乃稀奇古怪!”新任太廟令杜摯一拍麵前木案,憤然作色道:“秦法之弊若此,百裏奚何以助穆公稱霸諸侯?”


    衛鞅很是冷靜,“百裏奚治秦,全賴一賢之力臨機處置,無法令規製為後世遵守。此乃人治,絕非法治。是以穆公百裏奚之後,秦國陷入四代混亂而淪為弱國。請問太廟令,若百裏奚有法可守,何以秦國百餘年不能振興穆公霸業,反倒盡失河西之地,從函穀關退縮到櫟陽?”這番話詰難犀利,毫不忌諱的指責秦國朝臣視為神聖的秦穆公與百裏奚,論理卻是堂堂正正,政事堂大臣們雖憤然尷尬,卻無言以對。杜摯氣得唿唿直喘,硬是說不上話來。


    “第二弊呢?敢請高論。”公孫賈悠然笑問。


    衛鞅道:“秦國舊製第二弊,法無要領,獎罰不明。世族有罪不罰,庶民有功不賞。農人耕有餘依然貧困,軍士戰有功依然無爵。奮勇為國之正氣如何激揚?”


    “啪!”一人拍案而起,眾人一看,卻是戎右將軍西弧。


    他憤然高聲道:“客卿一派胡言!秦國如何有功不賞?在座文臣不論,單說武將,哪一個不是一刀一劍有了戰功方做將軍的?若有功不賞,景監一個騎士能做到內史長史?車英一個千夫長能做到衛尉和櫟陽將軍?”


    秦風眼神一冷,一股殺氣直逼西弧,但是秦風緊接著就感受到了秦孝公的目光,迴頭看去,秦孝公微微搖頭。秦風這才收斂殺氣。


    “然也!”行人孟坼站起激昂道:“以微臣看來,不是有功不賞,而是無功有賞!王軾無尺寸之功,竟取代戰功累累的子岸將軍,做了櫟陽令。招賢館士人有何功勞?都做了縣令郡守!那秦風救了先君,暫且不說,可是那功勞絕換不來一個上卿的職位!”


    “還有,你衛鞅有何功勞?拜了客卿,派了官仆,還竟然與太師比肩而坐?無功受祿,反倒詆毀秦國,是何道理?”這直指衛鞅的,便是車右將軍白縉。


    政事堂氣氛驟然緊張,且完全脫離了正題,而將矛頭對準了衛鞅乃至《求賢令》頒布以來的秦孝公。


    甘龍公孫賈肅然沉默。杜摯則忍不住一臉笑意。


    “孟西白”乃功臣之後,秦國顯赫的軍旅家族,三人齊出發難,非同尋常。


    秦孝公卻是不動聲色,絲毫沒有對孟西白三人的突然發難表露出喜怒。


    倒是左庶長嬴虔嘴角抽動,顯然感到憤怒。


    景監見西弧公然拿自己和車英做擋箭牌,內心憤憤不平,卻也知道不是自己說話的時候,便目不轉睛的盯著衛鞅,生怕他無言以對。


    秦風也是眉頭微皺,身上殺氣濃鬱。


    最緊張的是新任櫟陽令王軾,他第一次見到這種激烈尖銳的朝堂較量,尤其是自己也成了箭靶,額頭不禁滲出細汗。


    就在滿朝目光齊聚到衛鞅身上時,衛鞅突然一陣仰天大笑,從座中站起朗聲道:“衛鞅所談,乃秦國舊製之弊端,孟西白三位何王顧左右而言他?國家法令,一體同遵,方為法製公平。正因了諸位世族後裔有功便賞,方顯得農人有功無賞、軍士有功無爵之荒誕。世族有功便賞,豈能等同於庶民有功便賞?三位以世族之利比庶民之害,以世族之得比庶民之失,不覺荒唐過甚麽?此種說法,對秦國舊製弊端視而不見,何異於掩耳盜鈴乎?若孟西白三位能說出庶民有功而加爵受賞,衛鞅自然拜服。此其一。”


    衛鞅話鋒一轉,“至於說衛鞅等人無功受祿,則大謬不然。武士陣前殺敵為功,文士運籌治國亦為功。天下為公,國家官署爵位,惟有才有功者居之。秦公《求賢令》昭明天下,與強秦之士共享秦國,小小客卿何足道哉?”一席話義正詞嚴,坦率辛辣。政事堂一片肅然,孟西白三人麵色通紅。


    公孫賈仿佛沒有聽見方才一個迴合的較量,平靜問道:“敢問客卿,秦國法製第三弊若何?”


    衛鞅也仿佛沒有發生過方才的爭辯,“秦國舊製,無聚民之力,無懾亂之威,此為第三弊也。何謂聚民懾亂之威?法令一統,令行禁止,有罪重罰,有功激賞,公正嚴明。如此則官吏無貪,庶民無私,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人人奮勇立功,個個避罪求賞,朝野形成浩然正氣,則國家不怒自威。秦人厚重堅韌,若元氣養成,則必將大出於天下!”


    “好!”左庶長嬴虔拍案而起,“先生之言,大長秦人誌氣!舜帝當年賜給我嬴氏祖先皂遊時,就曾預言,嬴氏一族必將大出於天下。不想竟在千年之後被先生講出,大大吉兆也!秦國強大,必將應在先生之手。諸位以為如何?”


    “好——!吉兆!”話音落點,政事堂一片激昂的喊聲。


    衛鞅的這句話,是流傳在老秦人中間的一個久遠的部族神話。


    說得是嬴秦先祖大費與大禹共同治水有功,舜帝隆重賜給嬴氏部族以皂遊,並預言“爾族後將大出天下。”


    多少年來,這個故事在嬴秦部族中代代流傳,人人堅信舜帝的預言終有一朝會變成真的!


    “大出天下”這句話,幾乎是老秦人相互鼓勵的一句神秘誓言,和“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那句話一起,構成了秦人的精神支柱和獻身傳統。


    衛鞅此言一出,左庶長嬴虔心念電閃,立即將它生發於神聖的誓言和神秘的啟示,誰能不覺得振奮?誰又能在久遠的部族精神麵前不昂揚唿應?


    峰迴路轉,秦孝公沒想到如此突然變化,竟將激烈對峙瞬間就融會在了一種壯烈久遠的誓言中,不由低聲自語,“天意也。”


    仔細思忖,卻又微笑道:“如此吉兆,自當慶賀。然大出天下,終須一步一步做來。客卿方才所述變法大計,諸位尚須仔細計議才是。”


    見又是片刻沉默,秦孝公看著甘龍笑道:“今日朝會,事先未於太師及諸位大臣商議,為的就是一體同商。不知太師以為變法大計如何?”


    甘龍見國君委婉解釋,心中稍覺舒坦,他顯得很沉重的說:“變法事大。變得不好,國無寧日。越是大變,越是多有利害衝突。以秦國時下而論,不變法猶可為之。一旦變法,朝野動蕩,若有戰事,隻怕有亡國之危。況且,聖賢治國,法度宜靜不宜變,民風宜古不宜今。因循舊製是穩定之道,官吏熟悉舊規,民眾安心舊習。此為萬古之道。不求自安而求自亂,老臣委實不解客卿之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當特種兵來到大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天靈仙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天靈仙事並收藏當特種兵來到大秦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