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監已經明白,這完全是因為衛鞅今日的失敗激起的事端。


    這些士子們原本就是個個自命不凡,訪秦迴來後更是躊躇滿誌的熬夜撰寫,等待一朝麵君陳策。


    後來聽說,有個不住在招賢館的魏國士子竟然捷足先登,被軺車接進了國府。


    士子們就議論紛紛,說秦國隻瞅著魏國士子,瞧不起別國賢士。一時間,“魏國士子有何了得?”的憤然議論彌漫了招賢館。


    然則景監已經分頭排定了國君對策的次序,也已經分別向士子們說明。所以不滿歸不滿,倒也沒出亂子。


    誰知午後有消息傳出,說那個魏國士子是個腐儒朽木,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講了一通不著邊際的大話,國君憤然拂袖而去。這一下卻猶如火上澆油,士子們不約而同的將舉薦腐儒的罪責看在了景監身上,越想越不滿,便聚相計議,以離開秦國相要挾,提出當夜麵見君上。


    景監心下明白,向場中拱手高聲道:“諸位先生,景監是否徇私枉賢?可以存疑。衛鞅是否有才?可以後觀。諸位請見君上,景監即刻進宮稟明。君上勤政敬賢,定然不會怠慢諸位先生。請諸位立即準備對策。”


    士子們想不到這個很有實權的內史竟如此爽快,一時間倒是全場沉默。依許多士子的想法揣測,這個實權內史一定被衛鞅收買了;此等佞臣,不給他金錢,休想過他的關口,和山東六國一樣!


    今日向他提出麵見國君,他定然拒絕,然後便鬧到國府,扳倒這個黑心內史!但卻沒有想到他竟然一口答應去請國君,卻也奇了。


    有些沒有對策或有他情者,竟是忐忑不安起來,原本準備借故離開已經將包袱提在手裏的人,也頓時尷尬起來。


    景監走下大石,對掌事吩咐,“好生侍奉先生們,今夜對策之前,哪位先生也不能走。收拾庭院,準備迎候國君。”說完,上馬出了招賢館。


    秦風則是留在招賢館穩定局勢,畢竟有他在這些士子不敢鬧出什麽大的亂子來。


    一刻之後,秦孝公便走馬而來。他正在書房用功,接到景監急報也感意外,稍加思忖,感到這倒未嚐不是一個好機會,便向黑伯吩咐了幾件事,和景監一起從容來到招賢館。


    招賢館庭院中已經布置好露天坐席。秋月當空,再加上幾十盞碩大的風燈,偌大庭院倒也是明亮異常。士子們已經在各自坐席上就位,一片肅然安靜中透出幾分緊張。


    景監吩咐在前方中央國君長案的兩側再加了七張木案。剛剛加好,甘龍、嬴虔、公孫賈、杜摯、子岸、車英、秦風七位大臣便相繼來到入座。場麵如此隆重,顯然大出士子們意料,肅然靜場中有人緊張得不斷輕輕咳嗽。這時,景監看見衛鞅也來了,坐在最後的燈影裏。


    秦孝公莊重開口道:“諸位賢士訪秦辛苦,嬴渠梁先行謝過。秦國求賢,未分良莠前,一體待之。今夜以衛鞅陳策之同等大禮,傾聽諸位先生的治秦國策,請諸位先生不吝賜教。上有青天明月,下有國士民心,嬴渠梁是否屈才枉賢?神人共鑒。”


    景監向場中拱手道:“敢請諸位賢士,先行報出策論名目,以為應對次序。”


    士子們相互觀察,眼神探詢,竊竊私語,竟是無人先報。


    終於一人站起,布衣長衫,黑麵長須,高聲道:“我乃陳國士子王軾,訪秦十縣,深感秦國吏治弊端,呈上我的《治秦吏製策》。”書吏接過,恭敬的擺在秦孝公案前。孝公肅然拱手道:“多謝先生,嬴渠梁當擇日聆聽高論。”


    一陣騷動,有人站起高聲道:“訪秦有得,呈上我之《秦縣記》。”


    “吾推崇墨家,呈上《兼愛治秦》。”


    “呈上《無為治秦》。”


    “呈上《百裏奚王道治秦》。”


    “呈上《中興井田論》。”


    “呈上《地力之教未盡論》。”


    “我是《更張刑治論》。”


    一卷又一卷的報出呈上,秦孝公的案前已經堆起了高高一摞。大約在五十多卷時,秦孝公感覺還沒有聽到一個振聾發聵的題目,場中卻突然靜了下來。


    景監笑問:“如何?其餘先生?”


    經常忿忿然的紅衣士子霍然站起,手扶長劍,高聲道:“我是稷下士子田常,不知秦公對非秦策論可否容得?”


    自報稷下學宮的赫赫名號與“田”字顯貴姓氏,又兼腰係長劍神態倨傲,非但使甘龍等幾位大臣一臉不悅,就是場中士子,也是側目而視。秦孝公卻是精神一振,微笑答:“良藥苦口,良臣言悖。如何不容非秦之言?”


    “好!這是我田常的《惡政十陳》,秦公願聽否?”


    名目一報,場中一片嘩然,甘龍等早已經是麵色陰沉。麵對秦國君臣和天下士子,公然指斥秦國為“惡政”,等閑之人豈能容得?


    秦孝公卻拱手笑道:“請先生徐徐道來,嬴渠梁洗耳恭聽。”


    紅衣士子田常展開長卷,亢聲道:“秦之惡政有十:其一,窮兵黷武;其二,姑息戎狄;其三,君道乖張;其四,吏治暗昧;其五,貶斥私學;其六,田製混亂;其七,不崇孝道;其八,蹂躪民生;其九,崇武貶文;其十,不開風化。大要如此,請秦公思之。”


    這《惡政十陳》,幾乎將秦國的政情治情悉數羅列,刻薄如君道乖張、蹂躪民生、不崇孝道、不開風化,使座中大臣無不憤然作色。


    嬴虔、子岸、車英三人同時緊緊握住了劍柄。秦風也是眉頭緊皺,眼神中殺意驟現。


    田常卻是坦然微笑,站立場中,似乎在等候著秦國君臣的雷霆怒火。坐在最後燈影裏的衛鞅禁不住手心出汗,擔心秦孝公按捺不住。


    他看透此人苦心,定是要在秦國以“不畏暴,政”的驚人行動成名於天下。若秦公發作,田常肯定更加激烈,這是“死士”一派的傳統,他們不會屈服於任何刀叢劍樹。


    這時再看秦孝公,卻是肅然站起,向田常深深一躬,“先生所言,嬴渠梁雖感痛心疾首,然則實情大體不差,嬴渠梁當謹記先生教誨,刷新秦國,矢誌不逾。”


    又是大出意料,士子們不禁拍掌高喊:“好——!”“秦公雅量!”


    十幾個士子紛紛站起,呈上手中卷冊,高報:“我的《窮秦錄》。”


    “我的《苛政猛於虎》。”


    “我之《入秦三論——兵窮野》。”


    “我也有對,《櫟陽死論》。”


    紛紛嚷嚷,竟然全是抨擊秦國的簡冊,一卷一卷,堆滿了一張長案。秦孝公肅然立於攻秦簡冊前,一卷卷飛快瀏覽,竟是悚然動容。他迴身對田常等人拱手道:“公等骨鯁之士,請留秦國,以正朝野視聽。”


    田常哈哈大笑,“秦公欲以我等為官乎?我等痛斥秦國,秦公不記狂狷荒唐已知足矣,豈能留秦自討無趣?”非秦士子們紛紛應和,“多謝秦公!”“我等當離開秦國也。”“秦公胸襟似海,容當後報!”


    秦孝公站上長案,向士子們拱手一周,慨然高聲道:“公等對秦國百年以來之諸種弊端,皆做通徹評點,切中時弊。嬴渠梁以為,非秦者可敬,卑秦者可惡。諸位既敢公然非秦,亦當有膽略治秦,精誠之心,何自覺無趣?請諸公留秦,十日內確認職守。公等以為如何?”又是深深一躬。


    抨擊秦政的士子們低下了頭,難堪的沉默。


    突然,田常麵色漲紅,嗆啷拔出長劍走到秦孝公麵前!座中子岸一聲怒吼,“大膽!”長劍一揮,遠處幾名甲士跑步上來圍住了田常。


    秦孝公勃然變色,大喝一聲,“下去!”轉對田常拱手道:“先生鑒諒,有話請講。”


    田常向秦孝公深深一躬,激昂高聲道:“田常身為稷下名士,非但做《惡政十陳》,且鼓動同人離開秦國。然則秦公非但不以為忤,反以國士待我。人雲,君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之。田常當以熱血,昭秦公之明!”


    話音方落,長劍倒轉,洞穿腹中,一股熱血直噴三丈之外!


    “先生——!”秦孝公大驚,撲到田常身上。


    田常拉住秦孝公的手笑道:“以公之胸襟,圖霸小矣,當,王天下。”說完,頹然後仰,撒手而去。


    變起倉促,所有的士子們都感到震驚,圍在田常的屍體周圍默然垂首。


    秦風看到這一幕,也不禁震撼,顯然,田常乃是真正有胸襟有男子氣概的名士,可惜這等名士對於自己所犯下的一些錯誤卻是極度不能容忍的。他自感有愧於秦國,有愧於秦孝公,是以自殺以殉國。


    秦孝公抱起田常遺體,安放到自己的長案上,眼中含淚,對景監肅然道:“先生國士,以上大夫之禮葬之。”


    滿場士子們莊重一躬,“謝過秦公高義!”


    秦風看得出來,秦孝公絕不是假惺惺地做樣子,他是真的在為田常惋惜,為他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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