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能接受她麽?他的心靈在問自己。


    衛鞅對任何事情都喜歡正麵作為。這也是戰國士子做事的普遍喜好——說就說個徹底,做就做個徹底。這時候,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不要遮遮掩掩。他從書案旁站起,肅然向白雪深深一躬,“白雪姑娘,感謝你對衛鞅的讚賞和寄托。我知道,姑娘的讚賞和寄托,也包含了姑娘的那個夢想。然則,衛鞅秉性不群,一生注定是孤身奮爭命蹇事乖,隻能給身邊的人帶來不幸。姑娘名門之後,與一個中庶子交往並行,隻會使姑娘身敗名裂。是以,衛鞅既不會成為姑娘成就誌向的並肩之人,也不會走進姑娘的夢想。”


    白雪明亮如秋水般的眼睛充滿了驚訝與疑惑,她默默沉思,卻突然爽朗大笑,“衛鞅,你捫心自問,說得可是心裏話?假若你真是如此之想,白雪這雙眼睛也算徒有虛名了。”


    她深深的歎息一聲,“你說得何等痛快?我聽得卻何等酸楚?說什麽孤身奮爭命蹇事乖,說什麽秉性不群身敗名裂。君為名士,豈不聞‘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白雪既能與君相知,且不說君不會命蹇事乖,我亦不會身敗名裂,縱然有之,又何懼之?以此為由,拒相知於千裏之外,衛鞅嗬衛鞅,君是怯懦,還是堅剛?是熄滅自己,還是燃燒自己?請君慎之,請君思之嗬。”


    她說得真誠痛切,明亮的眼睛卻是始終看著衛鞅。


    片刻之間,衛鞅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他是個自信心極強且詞鋒極為犀利的人,從來沒有誰準確洞察他的內心並一擊而中。


    今日,就是麵前這個少女,卻說得他內心一陣發抖。她不激烈,不尖刻,卻有著一種對迴避者高貴的審視和對脆弱者至善的憐憫,有著冰冷淡漠的對心靈的評判,更有一種無可抗拒的消融冰雪的暖流。衛鞅第一次感到,自己竟是氣短起來,默默的半日沉思不語。


    白雪微微一笑,卻岔開了話題,“兄台,說正事吧。記住明晚了?”


    衛鞅一怔,恍然笑道:“我倒是雲霧中了。好,明晚看秦國的求賢令。”


    “哎,猜猜,我還給你帶來何物?”白雪頑皮的笑了起來。


    衛鞅打量著她身上似乎沒有口袋一類的累贅之物,笑道:“還有好消息?”


    “如何忒多好消息?閉上眼睛,閉上也。”


    衛鞅從來沒有和少女有過如此親昵,竟是自己先紅了臉,卻也是不由自主的閉上了眼睛,隻覺得心裏暖烘烘的舒暢極了。聽到一聲:“睜開了,看看。”便睜開眼睛,卻是哈哈大笑起來,“好,好物事!”


    書案上擺著一個小小扁扁極為精致的紅木匣,上麵一個大銅字“鹿”;旁邊是一個金黃鋥亮的雁形尊,尊身兩個紅字“趙酒”。衛鞅一看便知,木匣中是烤鹿肉,金尊中是他最喜歡的趙酒,如何不高興的叫好?


    隻是他不明白,這兩件東西如何能隨身帶著卻絲毫不顯痕跡,便問道:“這,卻如何帶在身邊?”


    白雪笑道:“你來看。”便拿起雁形尊,將雁啄的上片輕輕一拍,隻聽“當”的一振,雁啄便嚴絲合縫;又伸出兩根脂玉般的細長手指將背蓋兩邊一捏,背蓋便也嚴絲合縫的扣在一起;又平伸手掌將雁蹼向上輕輕一托,那原本是底座的雁蹼竟是悄無聲息的縮迴了雁腹;再用兩根手指捏住雁啄一推,細長的雁頸竟然也縮迴去不見。


    如此一來,一個雁形尊便成了一個圓鼓鼓的金球。白雪將金球托在手中,單掌從上向下徐徐一摁,金球竟又變成了一個圓圓扁扁的金餅。白雪嫣然一笑,“就這樣,帶在我腰扣帶上的,方才放在披風裏了。”


    衛鞅對這般精巧多變的酒尊見所未見,連連讚歎造物者之神奇。白雪笑道:“這雁形尊材質極薄極韌,能裝兩斤酒呢。老父當日商賈遠行,就帶它隨身。”


    說著搖搖雁形尊,“你看,一點不會漏的。”又拿過紅木匣道:“這個木匣隻裝一斤幹肉,六寸長,五寸寬,三寸厚,不妨身的。”說完,便一陣捏、揪、擠、拍,雁形尊便穩穩立在書案上放出酒香;又一按紅木匣銅扣,匣蓋輕輕彈開,輕巧的揭去一層白紗,一方紅亮亮的烤鹿肉便發出悠長濃鬱的香味。


    衛鞅不由咽咽口水笑道:“如此口福,神仙難求也。洞香春有麽?”


    白雪微笑搖頭,“這是家傳物事。白氏家計從來與洞香春不牽連的?”


    “如此巧惠,府中炊師能治大國了。”衛鞅讚歎。


    白雪明朗頑皮的一笑,“不敢當,這可是我自己動手做的也。”


    刹那之間,衛鞅又看到了“布衣小弟”的可愛神態,不由“啊”了一聲,卻轉口笑道:“你?會下廚?”


    白雪悠然道:“下廚有何驚訝?有人要吃飯,就得有人下廚了。”


    衛鞅大笑道:“好,那我們就吃將起來。”


    時而娓娓侃侃,時而感慨歎息,衛鞅吃酒,白雪飲茶,兩人竟是不知不覺間談到了斜陽夕照,才一齊笑著叫道:“呀,太陽偏西了!”


    秦風在遠處看得也是優哉遊哉,他知道,衛鞅此番應該不會有太大差錯了。本來他還想著自己幫忙,現在想想似乎也用不著了。


    白雪迴到安邑城內時,正是日落黃昏時分。她沒有走顯眼的天街,而是從一條小巷進了洞香春。這是白氏主人進洞香春的專用秘道。


    白氏祖傳的經營傳統,是盡量少幹預所開店鋪、作坊、酒肆的日常生意。白氏遍及列國的商賈字號,都有一個總執事,唿之為“總事”,日常交易一概由總事掌管。


    白氏主人隻是在月底年終查賬決事,或大的時令節日來聽聽看看而已。這種奇特的鬆散的經營方略,卻竟使白氏的商賈規模在三代人的時間裏迅速擴大,且沒有一例背叛主人或中飽私囊的壞事出現。


    白圭以商入相,魏武侯問其商道秘術,白圭迴答:“商道與治國之術同,放權任事,智勇仁強。”魏武侯問其治國方略,白圭答曰:“與商賈之道同,人棄我取,人取我與。”


    正是在白圭掌事的三十多年中,白氏成為與趙國卓氏郭氏、楚國猗氏、齊國刀氏、韓國卜氏齊名的六大巨商。


    白圭的經商天賦獨步天下,他曾經驕傲的說:“吾治生產商賈,猶伊尹、呂尚之謀,孫吳用兵,李悝行法是也。”多少商賈許以重金請求他傳授秘術,白圭以蔑視天下的口吻宣示:“為商之人,其智不足以通權變,勇不足以任決斷,仁不足以明取予,強不足以有所守,雖欲學我術,終不告之也。”


    但是,對他唯一的一個女兒,白圭卻從來不傳授商賈之道。白雪曾經幽幽的問:“女兒不通商賈,父親的生財秘術就失傳了,悔不悔也?”


    白圭大笑,“日有升沉,月有盈虧。天生我女,不予我子,乃上天懼我白圭斂盡天下財富也,何悔之有?女兒冰雪聰慧,讀書遊曆足矣,何須經商自汙?”


    正是白圭這種超凡脫俗的開闊性格,滋潤生長了白雪輕財貨重名節的名士襟懷。然而奇怪的是,白氏產業卻沒有因為白圭的病逝而萎縮,增長擴大的速度雖然慢了一些,卻是依舊在增長。白雪是更加寬鬆了,且不說從來沒有去過辦在列國的商號,就是安邑的洞香春她也極少來。


    巧的是,上次一來就遇到了談政論棋意氣風發的衛鞅,使她不由自主的多次秘密來到洞香春。


    她雖疏於辦事,一旦辦起事來卻是思慮周密。為了經常性的掌握各種消息傳聞,扶助衛鞅早日踏上大道,她派自己的貼身女仆梅姑守著她在洞香春的專用密室,專門做傳遞聯絡。她每次來也絕然不問生意,隻做她自己關心的事,仿佛這豪華的洞香春和她沒有關係似的。


    雖然天色還沒有盡黑,洞香春卻已經是華燈齊明了。


    “小姐,正等你呢,急死我了。”看見白雪走進密室,梅姑急忙迎了上來。


    “這位白雪姑娘可是非常的神秘啊。”秦風心中默默想著,也是有了一絲吃瓜看戲的味道。畢竟能夠讓衛鞅動心的女子可是非常的不尋常了。


    “如何?出事了?”白雪微笑問道。


    梅姑低聲道:“有個黑衣漢子不聲不響,在外廳坐了兩個時辰……”猛然感到身後有氣息微微,一轉身,發現一個黑衣男子悄無聲息的站在她身後,身材高大,連鬢胡須,麵色碳黑,不禁“啊!”的驚叫了一聲,“就,就是他。”


    秦風一愣,這位黑衣人的武功可以說是非常高明了。因此他也是下意識地收斂氣息和殺氣。生怕被發現。


    白雪笑道:“梅姑,你到外麵去看看吧。”待梅姑匆匆出門,白雪向黑衣人拱手道:“壯士,可是侯贏大哥派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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