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好大雪,城中街巷已經是雪陷踝骨了。秦孝公踏雪走向城牆,黑伯便知道君上要去看望甕城中的軍營工匠。


    櫟陽城中征調的國人工匠已經在一個月前迴家了,隻留下部分軍中工匠改製一批難度很大的精鐵兵器。櫟陽城不大,西門甕城更小,進入甕城的馬道也隻有一車之寬,裏麵卻駐紮了一千多名工匠。秦孝公剛剛走到馬道口,恰遇主管兵器改製的前軍主將車英帶一隊兵士巡視過來。


    秦孝公詳細詢問了工匠們的防寒和軍食,又走進甕城,逐一查看了一百多頂軍帳,才走出甕城。遠遠跟隨的黑伯注意到君上並沒有原路返迴,卻拐進了一條小巷。黑伯和秦風猛然醒悟,君上莫非要去看望老石工白馱?


    秦孝公剛剛走進巷口丈許,卻突然停步,貼身一家門口的石柱後。“君上,小心。”秦風突然低聲說道。這時,黑伯遠遠看見小巷深處一個黑影飛上牆頭,倏忽不見了蹤跡。


    黑伯久經滄海,並不急於跟進,反而守在巷口不動。秦孝公從隱身處閃出,輕身向前滑行,沒有半點兒踏雪之聲。秦風也是化作殘影一般緊緊跟著秦孝公,隨時準備出手。他來到那家牆下,飛身飄上屋脊,伏身向院中望去,隻見庭院正房燈火明亮,窗欞白布上映出一個長發長須者正在翻動一本大書;窗下伏著一條黑影,顯然正在傾聽窗內動靜。


    突然,窗下黑影長身躥起,一柄短劍飛向窗內讀書之人!窗內讀書人的身形未見移動,手中一支大筆微微一擺,便傳出一聲清脆的銅鐵交擊之聲,那支短劍便飛出窗外沒入雪地之中。黑衣人一擊不中,便飛身從院中躍上屋脊,要逃出院子。卻不意秦孝公長身站起,劍鞘平推而出。黑衣人驚唿一聲,一個踉蹌跌入院內雪地。秦孝公又伏身原處不動,想看看主人如何處置刺客。


    屋內讀書人聽見聲音,緩緩站起,開門而出。他背著燈光立於廊下台階,秦孝公卻是看不清他的麵目。隻聽他一陣大笑道:“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學派之間,謀殺劫書,豈非貽笑天下?屋頂高士請勿擋駕,讓這位朋友去吧。”


    跌坐雪地狼狽不堪的黑衣人深深一躬,飛身上牆,倏忽消失於雪夜之中。


    讀書人拱手笑道:“雪夜客來,不勝榮幸。請貴人光臨寒舍一敘了。”屋頂秦孝公象一隻黑色大鷹,悄無聲息的落入院中雪地。秦風也是趕忙跟上。廊下讀書人伸手做禮道:“貴客請入內敘談。”秦孝公拱手道:“如此多謝。”便抖抖雪花進入屋內。秦風本想在門外等候,那主人卻是拱手道:“這位貴客也入內吧。”秦風便不再推辭,走了進去。


    屋內不算寬大,卻是溫暖整潔。主人將客人讓進了木牆隔斷的內間。明亮的燈光下,可見這是一間不大的書房。三麵竹簡木架,四壁俱白,竟是沒有任何飾物。中間一張本色木案,一隻燃著粗大木炭的紅亮火盆設在長大的木案旁。


    木案上那本大書剛剛合上,從粗和黑程度看,秦孝公知道那是一本抄寫在羊皮上的書,書皮上三個拳頭大的字——鬼穀子!書旁有一支兩尺餘長的大筆,卻是罕見的青銅筆管。若非方才被短劍刺破的窗欞布洞透進颼颼寒風,這小小書房可真是溫暖如春。


    秦孝公想不到,書房主人竟是一位白發白須白眉高聳的老人,他身著白麻布衣,高挑瘦削,明亮幽深的目光滲出一種清奇矍鑠的神韻來。秦孝公不禁深深一躬:“雪夜唐突,請前輩鑒諒。”老人笑道:“雪夜客來,擁爐聚談,豈非佳境?公子請坐。”


    “大父,方才有事麽?”隨著聲音,一個白衣少女飄然走進書房。


    老人笑道:“不速之客造訪,這位公子幫忙請走了。”


    白衣少女士子一樣微笑拱手道:“多謝公子救急。”


    秦孝公忙拱手迴道:“不敢當。前輩原是無事,我卻當作盜賊了。”


    老人:“公子,這是老夫孫女,名喚玄奇。孫兒見過公子。”


    玄奇再度拱手道:“玄奇見過公子。敢問公子高名上姓?”


    孝公正欲開口,似覺不妥,便又打住。正在此時,老人爽朗笑道:“不期而遇俊傑,此乃天賜,何須知名?奇兒上茶。”


    少女道:“公子稍候。”便在火盆上架起陶罐煮水,同時利落的收拾陶壺陶杯。


    孝公恭敬道:“方才前輩以一支筆,便令強敵知難而退,堪稱世外高人。後生不期得見前輩,幸甚之至。”


    “這前輩內功之高深,不在我之下,甚至猶有過之。”秦風心中迴想著這老人的出手,心中翻起驚濤駭浪。他原本自認武功蓋世,可是自從來到戰國之世之後,先是遇到黑伯武功不在他之下,接下來又是遇到這位奇異的老者。而這老者的實力秦風卻是看不透,若真是動起手來,秦風自襯最多三成勝算,當然這是不動熱武器的前提下。


    “公子卻是謬獎老夫了。老夫得遇公子,大約當是天意也。”


    “前輩高人,果真相信天道天意麽?”


    “天道玄遠,人道直觀。天道為本,人道為末。玄直本末,自有通關處啊。”


    “前輩莫非操道家之學?哪?”孝公目光轉向羊皮大書,老人不禁爽朗大笑。


    這時,火盆陶罐中的茶水已經煮沸,玄奇輕柔快捷的將濃釅的茶水斟好三陶碗,分置三人麵前。


    老人舉碗笑道:“雪夜客來,淡茶做酒,擁爐清談,快哉快哉。”孝公舉杯笑答:“雪夜閑走,得遇高人,快哉快哉。”秦風也是默默舉起陶碗,默不作聲。


    玄奇卻是一邊補窗戶一邊添加木炭、煮茶斟茶,似乎還在傾聽他們的談話,卻竟是絲毫的不忙不亂。


    “這位貴客,似乎有著不菲的武功造詣啊。”老人目光驟然轉向秦風,笑著說道。


    秦風驟然冒出一身冷汗,被看一眼就看出內功修為深厚,這可是極為可怕的事情啊。尤其是秦風的武功十分高強的前提下。


    “前輩謬讚了。”秦風連忙謙遜說道。


    孝公問道:“前輩夜讀《鬼穀子》,後生揣測不速之客也是為《鬼穀子》而來。敢問前輩,可是鬼穀神生之高足?”


    老人點頭微笑,“公子對鬼穀子一門有何高見?”


    “當今諸子百家,後生隻是略知皮毛。聞聽鬼穀神生深不可測,曾在楚國天門山洞中授徒。他的弟子似乎都很神秘。入世者,後生隻聽說了龐涓孫臏。對孫臏知之甚少,不敢妄加評論。然則魏國上將軍龐涓,似乎多有不敢稱道處。鬼穀子究竟治何學問,後生更是一無所知,尚請前輩指教。”


    老人慨然歎道:“說到鬼穀子,那真是大海汪洋,難以盡述。即以門人學生論,也是人各一學,且互不相識,期間難免魚龍混雜矣。”


    “人各一學?”孝公驚訝得看著老人,“世間有這等淵博奇人?”


    老人點頭微笑,“孔夫子雖說首倡因材施教,可他的學生幾乎都是一個味道。鬼穀子不同。他的學生每人都是一家之精華,世人所知的龐涓孫臏是兵家,還有即將出山的蘇秦張儀是縱橫家,更有法家、陰陽家、道家許多學生尚為世人所不知。這些學生,都是鬼穀子踏遍天下尋覓的天賦之才,甚至有小小孩童就被先生帶進山的。所治何學?完全是先生根據其性情、誌趣、意誌、天賦確定的,且都是單獨或同門傳授,非同門學問者從不相通。鬼穀子究竟有多少弟子,大約永遠沒有人知曉。”


    “如此說來,鬼穀子竟是沒有自己的學問了?”


    “非也,非也。”老人大笑搖頭,“天下確無鬼學一門,然則鬼穀子卻改製了每一門學問。鬼穀子門徒的法家,迥然不同於李悝、慎到、申不害,兵家亦迥然不同於孫武、吳起。何以如此?皆因了鬼穀子向每個學生滲透了一種求實求變、特立獨行的創新精神。每治一學,必出新果。此點將在最為特異的法家、縱橫家中得以光大。這大約就是鬼穀子學問了。”


    “鬼穀神生,天下第一高人也!”孝公不禁悠然神往。


    老人捋著白須悠悠道:“老夫所知,皆因與鬼門淵源極深,可又算不得鬼穀子門人。皆因老夫天性疏淡,對入世之學無法修至極致,隻有追隨先生奔波事務。若是專精治學,豈能知曉無關之事?”


    孝公默然沉思,有頃道:“敢問前輩,對方才刺客何以不解到官府治罪,以求根絕後患?卻反而將他放走了?”


    “人間萬事,官府能管幾多?老夫雲遊四海,動輒告官,多有不便。方才刺客並非劫財盜物,而是意在此書,且又未遂,告官何用啊?”


    “前輩慮事曠達,後生受益匪淺。今日本當請教前輩一件大事,奈何夜色將盡,來日待後生鄭重拜訪請教,萬望前輩休要推脫。”


    老人既不問何事,也不加推辭,隻點頭笑道:“有緣之人,終當相聚嗬。”


    這時,大門外清晰的傳來“哢嚓哢嚓”的踏雪之聲。白衣少女玄奇笑道:“大父大父,又有客人來了。”孝公凝神細聽,笑道:“小妹,這是我的朋友。前輩,後生告辭。”走到院中,卻見天色微微發白,大雪卻依舊紛紛揚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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