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朱姝見英娥要進屋,屏退了眾人,急急跟上前來,諂媚地笑著欲扶英娥迴寢殿。“姑媽,我扶你。”


    “不敢勞動皇後娘娘,實是承受不起。”英娥抽迴手,抬眼審視著眼前這個不過才十五歲的女孩,她的眼中的無情似將一切隔絕在外,嘴角那一抹媚笑讓英娥心裏有些膽寒。這個侄女英娥因離家早,隻見過幾次,印象裏還是停留在她五歲時拖著自己的裙角要蓮蓉糕吃的樣子,沒想到再見時她卻殺伐決斷冷酷無比。英娥由她跟著自己進了寢殿,行走時低聲問道,“還愛吃蓮蓉糕麽?”


    爾朱姝怔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姑媽還記得這個呢,早不愛吃了,太膩。”


    “是啊,連小時候最喜歡的吃食都不愛吃了,看來是長大了。算算日子,我進這個宮裏都十幾年了,已經快忘了爾朱川上的皚皚白雪的美景,還有那草原的廣袤。”英娥接著說,“你娘身體還好嗎,那時記得她每年春季都聞不得花粉,如今可還好些?”


    爾朱姝麵色有些尷尬,她來此是因聽聞了些高歡對英娥的仰慕之情,特意前來示好。心想著若是高歡真的攻入洛陽城,還有個人能保住自己的富貴,所以借機前來敘舊,再送給英娥一個人情。卻沒想到英娥真的一直和她聊著家長裏短,心知她揣著明白裝糊塗罷了。她繞著手裏的絲帕迴道,“她那是敏感之症,如何便能好了,也就春季容易發作些,平時不放花草在室內便好,卻也無礙,謝姑媽還惦記著。”


    英娥看著她懶懶的樣子,繼續道,“還記得姑娘時,見過你娘幾次,紙片人兒似的,生怕一陣風便將她吹倒。進宮裏這些年終未再見過,今日皇後來欲與我敘親情,自是想起甚多,不覺擔憂她的身體,即是無礙便放心了。皇後看著神色有些倦怠,不若迴宮安歇,我這一日聽了這些叨擾卻也是乏了,就不陪皇後了。”


    爾朱姝見英娥要上床休息,方才急了,一把拉住英娥的衣袖,一臉哭喪,“姑媽,您要救我。”


    英娥停步緩言,“救你?你是大魏的皇後,這宮內還有何人敢傷你?而我又何本事救你?”


    爾朱姝故作抽泣,“如今且不說我這個皇後是做給人看的,便是這做給人看,還能做多久都尚未可知。姑媽是不知道這外麵的局勢,如今一個大魏,便出了兩個皇帝,一個就是被高歡推立的元朗,鄴城的朝廷都成立了,眼見就要攻打洛陽。還有一個便是我那天天說什麽大智若愚的皇上,什麽大智若愚,他是真愚蠢,除了每天寫幾首破詩,嘰嘰歪歪之外,全無我契胡男兒半分的勇猛果敢。我知道我娘不受寵,不然阿爹也不會把我推進這個黑窟窿似的皇宮,守著這樣一個窩囊廢。”


    英娥聽著爾朱姝這樣數落元恭,不禁有些厭惡地顰起眉頭,爾朱姝的母親不過是爾朱兆當年在外喝酒時遇見的一酒家賣唱女,本存著攀附之意,憑著自己的姿色主動對爾朱兆獻媚,終於跟著爾朱兆進了府。爾朱兆對她幾日新鮮勁一過便丟在腦後,似乎遺忘了這個人,所幸她肚子卻是爭氣,若不是懷孕了早給攆出府去。忍氣吞聲的蝸居在府邸最偏僻的小院子裏,十月懷胎生下爾朱姝,爾朱兆一聽生的是女兒,再不踏入她院子一步,隨她是死是活,從不問津。英娥曾經同情這個嫂嫂,卻也覺得她是咎由自取,若在外麵尋個人,恩恩愛愛,便是清淡些,也比這一輩子都見不到幾麵的強。“打仗是你阿爹的事,他手下那麽多精兵強將,皇後不用擔心。皇上再不合皇後你的心意,也是結發夫妻,不好這樣說的。”


    “姑媽你是沒見過他,他能裝聾作啞十年藏潛隱匿,人人誇他是器量超於常人,這才被立了做這個皇帝。呸,什麽器量超於常人,不過是貪生怕死罷了,還不如那個元曄有幾分我們契胡男兒的風範。”爾朱姝語帶不屑,卻又顯露出幾分對元曄的好感。


    英娥聽出了爾朱姝對元恭的不滿意,“那為何你當日不對你阿爹說,便是元曄被廢,你還是願意跟他?”


    “姑媽最是明白這嫁誰是我們能做主的麽,我不過是在太原王府見了他幾麵,欣賞他的勇力,隻是他太過不爭氣,皇位還沒坐穩便被廢了。”


    英娥實在不想和她繼續聊下去,看著窗台上的一盆海棠花,方吐露些豔色,卻因過度澆水有些打蔫,她伸手將花從濕潤的土壤中連根拔出,喚來馥枝道,“海棠喜半濕半幹,此般澆的浸透,這好好的一株花,方有些顏色,便爛了根莖,可惜了。你試試移栽他處能否存活吧,若是救不迴來,也是它的造化,合該如此。”


    馥枝小心翼翼地捧著花退出,雲枝見了迎上來,“姐姐,我去找地方栽吧。”


    馥枝看了看爾朱姝的侍從不在近處,便將花遞與雲枝,拍拍手上的土,輕聲道,“種什麽,一會瞅沒人看見丟了便是,不是地不適合,是種的人不適合罷了。”見雲枝不解,她也不想再解釋,推搡著讓她退下。


    且不提馥枝明白了深意,爾朱姝也不是愚鈍之人,她變了臉色,不再低聲下氣,“姑媽的意思姝兒聽明白了,隻是姑媽入宮這些年,不知道日子不是給自己過的,是為了其他人過的道理麽?姝兒便是要移栽他處,也是要在這宮裏耗下去,是換個好花匠,而不是換地,姝兒換不起,也不能換。”


    英娥看著她那急促的唿吸,憋紅的臉蛋,似曾相識,她細細迴憶,一個已經從她腦海消失良久的人浮現。是啊,爾朱姝對權勢的渴望不是和綺菬一般無二麽,隻是綺菬太過愚蠢,“看你此時的模樣,讓我想起了一個人,隻是你與她不同的是你已經站在這權力的頂端,你已是皇後,這個皇宮內任何人都由你隨意定生死,便是姑媽也不例外。你卻來求我救你,我何德何能,又有何能力救你?你的爹爹將我禁足在此,摔死我兒,殺了我夫和我妹妹青苧。他爾朱兆如今權勢鼎盛,與我阿爹當年無二,隻是比我阿爹做的更狠更絕。我謝他許我這一處安身,若螻蟻殘喘,皇後屈尊到此,這宮內殘破,怕汙了皇後的鳳袍。”


    “姑媽這是在逐我?”爾朱姝尖聲問道,眼神慍怒。


    英娥平靜地迴身望著她,一臉的看淡生死,“這宮裏便是那一抔土都是皇後娘娘的,誰敢逐你?隻是皇後所想,我實在無力相助。”


    “姑媽不問,便一口迴絕,如何便覺得自己辦不到了?姑媽,今日便是你不想聽姝兒說,姝兒也要求姑媽幫這個忙。阿爹不得民心,世人恨之,我亦心知肚明。便是你不念在和我阿爹的情分上,也要為了爾朱家的前程考慮,這些人都是你的至親,所以姝兒求你救救爾朱家。如今洛陽城被困,賀拔勝就在百裏之外,可他與阿爹積怨頗深,大半都是因為憐惜姑媽的緣故。所以若姑媽給賀拔勝書信一封,請他來洛陽馳援,他必會前來。姑媽也不想看著這洛陽城破,又見一場生靈塗炭吧。”


    “這洛陽的城牆之內嵌入了多少被你爹爹殘殺的人的鮮血,立於城牆之下,你們嗅到過那股血腥味麽?護城河中,你們聆聽過無數怨靈的哀嚎麽?如今卻來告訴我生靈塗炭,素縞之下沒有你們的祭奠,便是救民水火?”英娥心痛難抑,怒指爾朱姝,步步追問,那本已幹涸的淚腺,蓄滿了對愛人、愛子的思念,錐心之痛,她胸內一緊,一口鮮血噴出,驚得馥枝和雲枝忙上前扶住,哀求爾朱姝讓英娥休息。


    爾朱姝卻不甘心,“賈樂,速把禦醫喚來給姑媽診治。姑媽,今日便是你怨恨姝兒不顧惜你身體,姝兒也得拿到這封書信。”


    英娥喘著粗氣,無力的眼神看著眼前這個曾經繞她膝下喚著姑姑的女孩,她眼中的欲望填滿了無情,不想再與她爭執什麽,她對馥枝指了一下廚房,“去取塊柴來。”


    爾朱姝不解,“取柴火做什麽?姝兒要的是一紙書信,姑媽還不願意相助麽。”


    英娥接過馥枝取來的木柴,轉手遞於爾朱姝,聲色俱厲地說道,“我最近眼疾犯了,視物模糊,你將這木頭交於賀拔將軍,他自然會意,至於願不願來,便是他的事。我身子不好,折騰了半日也累了,再不濟我還是這嘉福殿的主人,是前朝的皇後,便是今日的皇帝都要尊我敬我。如今這個皇帝最是仁孝,我若被你逼死在這,想是你也不好過,你願已成,我可能安歇了?”


    爾朱姝看著英娥那眼中的威嚴,竟嚇得後退一步,接過木頭諾諾道,“是,姑媽,那姝兒不打擾姑媽歇息了,這便迴宮。”轉而看著喜燕說,“去看看賈樂請到禦醫沒有,這許久還沒到,別延誤了姑媽病情,他可是吃罪不起的。還有吩咐內務府送些上等的燕窩、參茸來給姑媽調養一下身體,這宮禁也解了,便是有人問起,推於本宮身上便是。”


    說完這些,抬眼看了英娥臉上並無半分留客之意,訕訕而出。喜燕扶著爾朱姝出了宮門,看著爾朱姝翻來覆去看著那塊木頭,“娘娘,仔細那木頭上的木刺傷了手,還是奴婢拿著吧。”


    “你說她給本宮這塊爛木頭是何意?”


    “奴婢就是一點瞎心思,想這木乃棺材之料,是不是讓賀拔將軍誓死護衛呢?”喜燕道。


    爾朱姝哼了一聲,將木頭硬生生丟進喜燕懷中,迴眼望了一眼嘉福殿,“本宮這個姑媽可不是凡人,誰知道她的意思是不是讓賀拔勝良禽擇木而棲呢?”


    “那娘娘還將木頭送出宮外麽?”喜燕等著爾朱姝的旨意。


    爾朱姝昂首深吐一口氣,“立刻著人快馬加鞭送出去,不送,怎麽知道這兩人的心思。與其猜謎,不如他們解開了給咱們看,便是死,他們也知道是因為什麽死的。”


    “娘娘果然英明,奴婢這就將這木頭讓賈樂送於王爺。”


    “迴來,著急忙慌地做什麽。”爾朱姝坐上鑾轎,手扶著簾門道,“本宮就該知道這年老之人腦筋最是愚鈍,這尋摸的人也這般不濟,半分收斂都無。這嘉福殿鬧出了欺主這樣事情,皇上應該知道的,不是麽。”


    春燕狡黠一笑,“娘娘說的對,此人已然無用,留著也是個禍害,奴婢這就陪娘娘去太極殿,求皇上為咱們的那位娘娘做主。”


    爾朱姝嘴角一抿,笑著道,“好,還是屬你最機靈,去吧,這個爛木頭讓春月送出便好。”


    當日爾朱姝哭哭啼啼地將英娥在嘉福殿受惡奴刁難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告訴了元恭。元恭早知道英娥的遭遇,隻是裝作不知而已。當年因民間傳言元恭有天子之氣,他為了避禍住在龍花寺,八年不開口說話,也不與人交往。本以為可以保住一家性命,卻被人以此為由稟報元子攸,說元恭裝啞是心存反叛,內有謀劃。驚得元恭逃往上洛躲藏,卻難逃元子攸抓捕,數日便被押到洛陽囚禁,雖後查無實據釋放,但是他對元子攸心存不滿。所以也懶得理會元子攸的皇後過的好不好,今日爾朱姝告到禦前,他卻再不能裝傻,著大理寺問清了是鄭太妃買通了幺姐,為難英娥。一道聖旨問責,羞的鄭太妃心疾發作而終,月如追隨而去,也全了一個忠名。至於那個時運不濟的小侍衛,白白挨了一百板子還斷了子孫根。幺姐也按照爾朱姝的意思以糞便塞口,浸於一農家廁內糞壇之內,竟挨過了七日方死,屍身臭氣熏天,收屍之人都不願靠近,直接一把火,焚了那茅廁。所謂惡人自有惡人磨,隻是天譴尚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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