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嘉福殿的英娥不悲不喜,隻是癡癡地在妝奩前坐了一夜,她的安靜讓馥枝越發擔心,但又不敢上前去問,隻能靜靜地守著她。皇家的薄情讓她心裏唏噓,竟不如平常人家的夫妻那般真實,本應是最親近的人,也充滿了算計。當晨曦劃開夜幕,許給天空以明亮,馥枝輕輕推開窗戶,和風掠過樹葉,送進滿屋的清新,方才翼翼小心地問道,“皇後,天明了,您昨晚到現在都沒吃東西,奴婢去給您熬點粥,再配上您最愛的合意餅,多少吃點好麽?”


    英娥一言不發地依舊癡坐在鏡前,她手裏拿著梳子,停頓在發梢處,已經過去了一刻鍾,她將自己封閉起來,對一切置若罔聞。


    “皇後,要不奴婢給您梳妝吧。”馥枝慢慢走到她的身邊,想將她的梳子接過,她卻死死的抓著不放。馥枝焦急地說道,“皇後娘娘,您昨夜就沒睡,不如去床上歇息一下,奴婢怕您身子熬壞了。”


    “本宮的身子壞不壞的還有什麽所謂,這個偌大的皇宮,真正關心本宮身體的隻怕就你一人。馥枝,本宮想了一夜,始終沒想明白,你說,本宮是不是愚不可及。明明爭不來一點道理,還跟皇上和太妃相繼都撕破了臉麵,皇上是煩透了本宮了,太妃也是恨極了本宮,就這樣還是沒得到個說法。為什麽本宮就是做不到別人的虛偽,惹了一堆人厭煩?”英娥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馥枝,想從她那裏得到一個答案。


    “皇後娘娘,您不能和那些小人比啊。”馥枝心下不忍,她跪在英娥腳下,雙手緊緊扶著英娥的雙臂,“皇後,您若不為自己爭個道理,誰又能明白您的委屈?至少現在太華殿被封,鄭太妃再無妖可作,便是現在最好的結果不是嗎?至於皇上,他登基三年僅有娘娘一人,連那茹綺菬都未曾碰過,可見皇上待娘娘的心是專一的,至於其他的隻能慢慢來了,娘娘萬不可死心啊。”


    “專一,哈哈,專一,帝王家的薄幸是看不見的冷刀子,他們的皇後都是為了這個江山娶的,真正憐愛的有幾個?本宮錯了,錯在以為皇上是真的憐惜本宮,現在才知道他也不例外,他的真心給的是那個皇位本宮這一生幸也阿爹,不幸也阿爹,有時候本宮在想啊,本宮是幾個人的棋子呢?那經緯線上,本宮每一步不都是被他們玩弄於股掌之上,一步一步何曾是本宮所選?”英娥說到傷心處,右手竟死死攥著玉梳,任梳齒紮入血肉之中,頓時血流如注。


    馥枝驚得大叫,“娘娘,您這是何苦傷了自己?來人啊,快叫太醫。”她邊拚了全力從英娥手中搶下梳子,邊將自己的絹帕死死按住英娥的手,很快帕子便被血浸透,馥枝心疼地直掉眼淚,她忍不住衝到殿外對宮女如織叫道,“你照顧好皇後娘娘,太醫來了要好生診治。我出去辦點事,很快迴來。”


    馥枝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勇氣,她竟直直衝入了太極殿,剛剛送走諸臣的張皓頌看見她冒冒失失就要闖入大殿,驚得連忙把她一把按住,“這一大早的慌裏慌張,還有沒有點體統,抬眼瞧瞧這是什麽地方,你這樣衝撞了皇上,以為能和你主子一樣全乎著出去不成?”


    馥枝扯過被張皓頌拉住的胳膊,捂著胸口平複了一下自己的唿吸,她聽出張皓頌對自己的關心,靈機一動,一胳膊勾住張皓頌的脖子,在他耳邊低語道,“我自是知道這是什麽地方,若不慌慌忙忙,皇上如何知道事情急迫。你趕緊著,去通傳一下,說是皇後心灰意冷,傷了自己,幸被我攔下了,請皇上去看看皇後娘娘。”


    張皓頌自小便淨了身子,從沒試過被一個女子勾住脖子,那麽近距離的嗅著馥枝身上的朝姝香,心裏竟然蕩起一種異樣的情愫,那是一波波的漣漪,引著渾身的血液開始沸騰,腦子昏昏麻麻的。竟忘了馥枝說了什麽,“你剛剛說什麽?”


    馥枝見張皓頌竟然未聽進去半句,急切地說道,“皇後自迴宮後,傷心欲絕,弄傷了自己。”


    張皓頌本就神思恍惚,聽馥枝說英娥自傷其身,以為英娥自殺,驚得聲音都高了幾分,“什麽皇後自殘其身?招了太醫瞧了沒有,傷了哪裏,皇後自殘身體,這是宮中大忌啊,你怎麽還敢來稟報皇上,你是想皇後徹底進冷宮嗎?”


    馥枝見他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磨磨唧唧不肯入內,心裏有些著急地將胳膊收緊,“噓”了一聲,“你隻管稟報就是,我自有話對皇上說,放心,我不會害了皇後娘娘的。”


    張皓頌見她胸有成竹的樣子,還是心下幾分擔憂,他雖挪動著腿,嘴裏卻不住叮囑著,“你想清楚怎麽麵聖,萬萬不可別害了你家主子,你也知道如今帝後之間的關係。”


    馥枝不耐煩地用手推著他,“好了,你再遲些,我才是害了我家主子呢。”


    不一會元子攸真的召見馥枝,“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皇後自戕其身,是想說朕無道,要逼死她不成?”


    馥枝拿出給英娥止血的那方絹帕呈上,跪稟,“皇上,皇後並未有自戕之舉。奴婢對張公公說的是皇後傷心不已,不小心傷了自己的手,那血流的太多,您看奴婢這方帕子上的血都是皇後娘娘的,奴婢實在是心裏害怕說的急了些。”


    元子攸不忍看那絹帕上的血跡,他想掩飾自己的心疼,大怒道,“你這個賤奴,和你主子一樣膽大妄為麽?你知道若是信口胡言皇後自戕,那就是給皇後招惹麻煩,你是覺得自己這顆腦袋長得太久,想換個地方放著不成?”


    馥枝不慌不忙連叩三個響頭,“皇上請聽奴婢說完,奴婢便是千刀萬剮也值了。”


    “好,朕便準你說完,若說的還是狂妄悖逆之言,朕定將你碎屍萬段。”


    張皓頌在一旁驚出一身冷汗,為她求情道,“皇上,想她確實被驚著了,也是奴才沒有聽清楚,請皇上恕罪,皇上將她打出去便是。”隨即指著馥枝,連連使眼色道,“你還不快滾出去,皇上寬厚仁慈,不與你計較,你自去慎刑司領罰。”


    馥枝根本不理會張皓頌的擔憂,她不緊不慢地說道,“謝皇上,奴婢雖伺候皇後不久,但是皇後在晉陽時日夜思念皇上的心,奴婢是看的一清二楚。奴婢自小沒學過什麽字,但是卻最佩服忠貞節烈的女子,今日奴婢便是拚了一死,也要把皇後的委屈訴說明白。皇後最不該是姓了爾朱氏,有一個權傾朝野的父親。可是皇上您是聖明的,自然知道這不該是皇後的罪過,皇後和當年的孝平皇後都是一樣的無奈。想那孝平皇後都被漢室敬其婉有節操,忠貞剛烈,便是賊父也有烈女,推古至今,皇後對皇上的心,也亦如孝平皇後待漢平帝之心啊。”


    元子攸知道孝平皇後的故事,這個女子為王莽長女王嬿,當年王莽為加強自己的地位,依照霍光把女兒許配給皇帝的舊例,把王嬿嫁給漢平帝為皇後。王莽毒死漢平帝,先代攝帝位,後直接篡位,將女兒封為黃皇室主,把第一美男的孫豫引入皇宮,可這王嬿卻忠貞無比誓不改嫁。更始元年起義軍攻陷長安時,長歎一聲“何麵目以見漢家!”投火而死,受到漢室敬重。“你將朕的皇後比作孝平皇後,說她忠義,但是你把朕比作漢平帝那懦弱的皇帝,你其心可誅。”


    張皓頌見元子攸暴怒,不禁為馥枝捏了一把冷汗,“你可要想好了說,別又說的不清不楚,惹怒了皇上。”


    元子攸嗬斥道,“朕問的是她,你著個什麽急,何時這般沒了體統?”


    馥枝麵色依然平靜,一點也不害怕,“張公公,皇上是明君,不會隨便動怒的。皇上容稟,奴婢絕不敢將皇上與漢平帝相比,更不敢詆毀皇上。奴婢想說的是,那漢平帝九歲登基,十四歲駕崩,一直是王莽把持朝政。班固曾言,‘孝平之世,政自莽出,褒善顯功,以自尊盛。’漢平帝時雖不造有王莽為宰相,卻無天下之亂,國家一統,然則不能居安思危,整肅朝綱,便是短祚四海盡喪也僅得一聲歎息。而皇上是少年親政,麵對當下時事孔棘,戰亂頻生,卻能神慮獨斷,事事躬親,禮遇賢臣,便是有著肅政之心,除奸之能。馥枝僅想比的是皇後之貞烈,對皇上之心可昭日月。昨夜皇後徹夜不眠,以淚洗麵,剛剛失神竟將玉梳緊攥入肉,血流不止,皇後卻不覺疼,是心傷啊,皇上。”


    元子攸麵露擔憂之色,卻對馥枝如此無禮觸犯自己,心裏惱怒,“是誰給你的膽子來這裏指責朕?朕與皇後的夫妻相處,豈容你置喙,來人啊,將這個膽大妄為的奴婢拖下去。”


    張皓頌脫口而出為馥枝求情,“奴才求皇上饒了馥枝一命吧,這丫頭進宮不久,宮裏的規矩還不懂。”


    “如此大逆不道妄言議君,該誅九族。”元子攸咆哮道,他分不清自己此刻的感覺,他擔心著英娥,卻邁不開看她的步伐,他對著她的奴婢發怒,是想掩飾自己的真心,不讓外人看出。


    馥枝依然是神色平靜,她跪地三叩,“皇上,奴婢已無九族,奴婢的祖父、父親、叔伯都被人殺死了。皇上若要治罪,殺奴婢一人便好,隻求皇上憐惜皇後,去看看皇後吧。”


    元子攸半分不想再聽她多說一句,喚進奚毅將馥枝綁了出去暫押慎刑司。張皓頌看著元子攸的神情,思量半天,方才敢小心翼翼地試探道,“皇上,皇後那邊聽說手傷的嚴重,深可見骨,也不知道會不會留下疤痕。”


    “怎麽,你也勸朕去皇後那裏?你們一個一個的,都想做朕的主不成?”


    “皇上,奴才不敢勸皇上,是心疼皇上,看得出皇上還是記掛著皇後,皇上您順著自己的心思吧。”


    就在元子攸遲疑不定之際,張皓頌手下的小太監德喜在殿外探頭探腦,那滿麵焦急之色被元子攸一眼看見,不等張皓頌問,便開口道,“這都跟誰學的毛病,鬼鬼祟祟的。小頌子,你讓他進來迴話。”


    德喜神色略顯慌張,迴奏道,“太妃不知從哪裏聽說皇後要自裁,說是皇後德行有虧,現在在嘉福殿欲加責罰。嘉福殿的宮女如織前來報信,求皇上示下。”


    元子攸怒道,“那個馥枝就是該死,平白來太極殿紅口白牙說皇後自殘,這下好了,被人傳了去,朕真得去一趟了。小頌子,你留下好好徹查誰將朕這裏的事情傳到太妃處,將這個眼線找到立刻亂棍打死,一刻不留。德喜,你將如織帶上,即刻擺駕嘉福殿。”


    張皓頌送走元子攸後即刻將大殿內的內侍、宮女和守門的侍衛全部押住,一一盤問是誰在馥枝來太極殿期間有過離崗,最後終於盤問出原來是殿內一個掌燈小太監三兒收了太華殿的錢財,經常偷偷往那邊遞著消息。


    張皓頌罵著“吃裏扒外的東西,真是豬油糊了心智,竟敢傳遞皇上的消息。”


    張皓頌命四個侍衛將他嘴堵上,當著眾人的麵活活打死,便是斷氣了,也繼續狠狠打了二十板,直打的七孔流血、肉爛如泥,屍體已經不能拖拽出去,隻能連著刑凳一起搬走。那血肉模糊的場麵嚇得膽小的都尿了褲子,連爾朱榮安插的眼線也哆嗦著暗暗慶幸沒查出自己,心裏思忖著日後行事再不敢有恃無恐,這次的殺雞儆猴之舉確確實實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自此很長一段時間爾朱榮的眼線再不敢對外傳遞元子攸的消息,便是被催不過,左不過也就是將之前的再匯報一遍,也方便了元子攸的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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