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忙碌之後,元子攸靜靜地躺在榻上,英娥噙著眼淚,一勺一勺給他喂著藥。綺菬跟著鄭太妃坐在一旁,她幾次用哀求的眼神看著鄭太妃,想她為自己說話,可是鄭太妃一直當沒看見。


    鄭太妃冷靜地看著一切,她在思考著元子攸的突然發病,卻未動聲色,等著熙熙攘攘請安問候的人散去後,她支開了英娥,靜靜地坐在榻邊,看著元子攸輕輕問著,“皇上,人都散了,你可覺得好些了?”


    元子攸緩緩睜開眼,看見鄭太妃一臉洞察一切的表情,知道無從隱瞞,那從小帶到大的感情,讓他一舉一動都無法逃過太妃的眼睛。此刻他如同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翻身起來,準備下床給太妃請安,卻被太妃一把按住,“皇上現在的身體不適合起身,還是躺著吧,一會還有太醫來問案的。”


    元子攸輕聲說,“什麽事都瞞不過太妃,朕記得小時候因為不想去學堂,便裝病騙了母後,卻沒瞞過太妃。”


    鄭太妃微微一笑,“如今和當初一樣,哀家都會替皇上遮掩的,隻是皇上這次是怎麽打算的?”


    “不瞞太妃,這離晉陽越近,朕的心越擔憂。如今連寬兒都看出朕將費穆留在京都,是想借刀殺人,那爾朱榮和元天穆如何看不出?朕每夜都被仇恨啃噬著每寸筋骨,那鑽心的疼痛刻骨銘心,親人殘缺的屍塊擺放在朕的麵前,鮮血將黑夜染成了紅色,那腥味包裹著朕,朕每次唿吸都能聞到。太妃,您明白嗎?那種要對著仇人的女兒強顏歡笑,隱藏著對她的情感,對朕來說就是一種煎熬,朕卻無可奈何。朕害怕,害怕見到爾朱榮壓抑不住內心的憤怒,朕不懼生死,讓朕害怕的是無法為河陰那數千條無辜生命討迴公道。”元子攸雙眼通紅地圓瞪,他咬牙切齒地訴說,雙手不停地捶著床褥。


    鄭太妃歎了口氣,輕輕按住元子攸憤怒的雙手,“皇上,哀家知道你心裏苦,哀家身體也一日不如一日,多怕不能陪皇上走到最後。皇上既然對皇後已然無感情,與其相處又那麽累,不如偶爾對茹禦女也施點雨露,別讓後宮的花都枯萎了。至於那爾朱榮,想也不能阻止皇上寵幸妃子。那費穆本來官職就有守衛洛陽之責,是他自己降了元顥,至於元顥留不留他的命,也不是皇上能決定的。若他真的死了,也是告慰了胡太後和那兩千冤靈了,若皇上覺得打狗要看主人,便念在這費穆也參與了平定河北之亂的份上,皇上到時候隨便給擬個諡號,也是給了爾朱榮這個主子麵子。”鄭太妃一口氣說了許多,她看著元子攸有些疑惑的眼神,忙裝著咳嗽了幾聲,再喘著說,“到了晉陽皇上也不必擔心,元顥作亂,洛陽收複,還是要給時限的。”


    元子攸替鄭太妃輕輕捶著肩膀,“太妃身體也不好,還為兒臣的事煩心,是兒臣的不孝,先讓茹禦女伺候您迴去用藥吧,太妃身體重要。”


    鄭太妃見元子攸話已至此,實在不能太推銷綺菬,怕引起元子攸的疑心,起身喚來月如,“哀家有月如伺候,皇上還不放心?你這不能少了人,先讓茹禦女伺候著,若皇上不滿意,再著人去喚皇後來。”說完也不等元子攸迴答,留下綺菬便扶著月如迴了自己寢室。路上見著巴巴等著消息的英娥,隻說了句,“你忙了一天也累了,皇上那有茹禦女伺候,你大可以放心了。”


    暮色漸黯,英娥看著元子攸房間的燈火漸漸熄滅,她披了一件外衣,沒有叫醒秋姑姑,獨自走出院子,找了個石階坐下,托著腮用一根樹枝在地上百無聊賴地畫著圓圈。身後傳來一個男子渾厚的聲音跟她請安,她迴頭見是賀拔勝,慌忙整了一下儀容,卻發現出來的慌忙,竟然是光著腳,她不好意思的將衣裙往下拉拉,想掩蓋住那雙玉足。這一切被賀拔勝看在眼裏,他憐惜地問,“皇後若是被砂石割傷了玉足,豈不是他們看護不周的罪過了。”


    英娥羞紅了臉,畢竟被外人看見雙足是有失體統的,“是本宮想出來透透氣,忘了穿鞋子,卻與他人無關。”


    “皇後看來如今真的沒有體貼的人照顧,綺菬和賽婇,一個是茹禦女,一個是奚夫人,皇上就安排個老姑姑伺候娘娘。豈不是讓我,額我們柱國大將軍看了心疼嗎?”賀拔勝慌忙改口,生怕褻瀆了英娥。


    “本宮無礙,小時候也經常喜歡光著腳到處走,阿爹都習慣了,不會因為這就心疼了。”英娥趕緊為元子攸開脫,她想著與元天穆會合的第一夜,元子攸就留下綺菬侍寢,怕引起他們的猜疑,便淡淡說道,“本宮這幾日奔波的有些疲憊,所以讓茹禦女給皇上侍疾,將軍別多想。”


    賀拔勝苦澀一笑,“皇後甚為皇上著想,也該為自己想想,臣去給娘娘拿雙鞋子吧。”


    英娥見賀拔勝轉身要入內給自己取鞋,生怕驚動了其他人,特別不想讓爾朱兆看見,上前欲拉住賀拔勝,卻因為剛剛為了遮掩雙足,衣裙拉的過低,一不小心絆了一跤,身體前傾栽入賀拔勝懷裏。這隻在賀拔勝夢裏出現的情景,此刻卻真實的發生了,賀拔勝輕輕扶住那嬌弱如蓮的身體,她的發絲撩撥著他的麵頰,身上的暗香伴隨他的唿吸深入到肺腑,他屏住唿吸,似乎想將那份清香收藏。


    英娥感受到賀拔勝不再平穩的唿吸,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一把推開賀拔勝,卻聽見爾朱兆那憋了半天終於爆發的狂笑,她壓低聲音斥責,“哥,你閉嘴。”


    爾朱兆捂著嘴,憋得滿臉通紅,一雙眼壞壞的看看英娥又看看賀拔勝,再忍不住想笑的衝動。正要釋放,卻被賀拔勝一把按在牆上,扯下他的腰帶塞進了他嘴裏,再一隻手死死按住,低聲道,“爾朱兆,你明知道事情不是你所看見的那樣,你想鬧得人都聽見嗎?你不顧及我,也要顧及皇後的尊嚴。”


    爾朱兆嘴被堵得嚴嚴實實,隻能發出“唔唔”聲,不住點頭,示意英娥已經閃進院內了。賀拔勝這才鬆開他,爾朱兆扯出自己嘴裏的布條,又紮在腰上。邊追賀拔勝邊說,“哎呀,我又不會說啥,你這害羞的跑個啥。”


    賀拔勝猛地停住,轉身一把揪住爾朱兆的衣領,低沉著聲音,“聽著,這裏雖不是皇宮,但是也是別院,你在此嚷嚷,有沒有考慮過後果?”


    爾朱兆瞪著眼睛看看四周吼道,“哪個鱉孫想毀皇後名聲,就別怕腦袋長不住。”


    賀拔勝見實在無法溝通,怒而轉身,不再多發一言,丟下爾朱兆摸著腦袋傻傻站在原地,不明白賀拔勝擔心什麽。


    果然第二日,鄭太妃讓月如給英娥送來一雙繡花鞋,式樣普通,隻在鞋頭處鑲嵌了一對紅寶石,不過囑咐英娥的話頗具深意,“太妃深夜聞得皇後外出無鞋,特意著奴婢給您連夜做了一雙,隻是這不比在宮中一應物品齊全,所以鞋子做的簡陋。太妃憐惜,太妃是卸了一副耳環上的寶石給皇後做的裝飾,還請皇後不嫌棄,莫讓柱國大將軍覺得我們慢待了皇後。”


    英娥聽的麵紅耳赤,起身便要去給太妃謝恩,卻被月如阻止,“太妃身體不適,昨夜熬了神,還在休息,午膳後還要啟程前往晉陽,不如等到了晉陽安置好,皇後再去拜見太妃吧。”


    英娥也不好再說什麽,送出了月如,正好看見綺菬從元子攸的寢室出來。二人相視無語,綺菬對英娥行了個禮,便返迴自己臥房梳洗。


    見英娥悵然若失地看著元子攸的房間,秋姑姑不忍,勸道,“皇後,皇上是身體不適才讓茹禦女伺候的。”


    英娥眼眶濕潤,迴屋看著那雙鞋不禁落淚,淚水滴在鞋麵,很快融了進去,隻留下一片濕痕。“秋姑姑,你是皇上派來伺候本宮的,本宮知道很多事情你知道,卻不能告訴本宮,所以你也不願意跟本宮說話。隻是本宮真的覺得好寂寞,偌大的皇宮充滿了背叛,本宮身邊的人都走空了,走盡了。本宮不難過,真的,因為本宮不再需要去想,去猜,誰又在謀算本宮。可是本宮也想有人陪著說說話,皇上以前是什麽都能說的,如今他似乎離著本宮好遠,伸手觸摸的都是寒冷,再無以前的溫度。本宮想,沒事,是隔膜總有消失的一天,本宮願意去努力,去做到皇上預想本宮的模樣。可是現在本宮看不清了,所有的人和事,似乎都是在防著本宮,針對著本宮,秋姑姑,你說,本宮是不是太無辜了。當年胡太後那麽厲害的女人,從那紛亂的後宮走到了朝堂之上,掀開簾子,指點江山,還是有人害她,當了太後都幾次被囚。所以想想本宮又算什麽,從一開始本宮的父親就是這大魏的罪人,本宮也是罪人,受了什麽都是該的。”


    秋姑姑把鞋子從英娥手中接過,跪在地上給她穿在腳上,“皇後,您沒錯。奴婢的舊主宣武順皇後也是一個沒錯的主,但是結局如何,皇後您想必聽過。奴婢是親眼看著宣武順皇後薨的,是被毒死的,奴婢還親眼目睹了寶月姐姐被他們揪著頭發撞死在柱子上。那血,就汩汩地從寶月姐姐的額頭流出來,滿臉的血,漸漸地上也是一灘,寶月姐姐被抬走的時候,那血都匯成了人形,看著奴婢心裏害怕。奴婢從那個時候開始不願意多說話,看的多了,再說多了,就是活夠了。奴婢還沒有活夠,奴婢還有老母和弟弟們要供養,所以奴婢不說話了,竟然就活了這麽久。皇後,在這個宮裏,您要多聽聽別人說什麽,做什麽,您有個厲害的父親,是皇後的幸也是不幸。但是皇後要想清楚一點,您的心裏是偏向誰的,就讓誰知道,不然就苦了皇後一人的心了。”


    英娥第一次見秋姑姑跟自己說了這麽多,還是那麽一針見血,她若看見救星一樣,抓著秋姑姑問道,“秋姑姑,本宮心裏隻有皇上一人,可是皇上卻不再信任本宮,本宮該怎麽辦?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嗎?”


    秋姑姑目光堅定地說道,“皇後,您是皇後,這後宮第一人,皇上的心思您不要去猜,做好自己。但是皇後您的心太善了,您防不住小人的壞心,但是您不能放縱她們為所欲為,偶爾的殺一儆百還是必要的。您最尊敬的胡太後,本來也是一個柔柔弱弱的女子,卻被逼著一步步走上殺伐決斷的後宮之主。不存害人之心,但也不能逆來順受,畢竟您是皇後。”


    英娥點點頭,“那本宮現在應該怎麽做?”


    秋姑姑終於在相處的這幾個月裏,漸漸看懂了這個女人,傾城容顏之下的心是如此柔弱,就如一個被拔去所有尖刺的仙人掌,毫無任何保護地忍耐著日曬雨淋,可以隨意去揉捏。而一個女人心甘情願褪去所有鋒芒,就是為了心裏最深愛的男人,想將自己雕刻成他喜歡的樣子。可惜在她極力展示自己的變化的時候,那個男人腦海中隻有她曾經的模樣,一切的好和改變視若無睹,那是因為自私,不願意去承認,才會心安理得地欺負著她。


    秋姑姑同情地凝視著英娥,“皇後,奴婢本不該跟您說這麽多,皇上對您的心一直在的,您先要容得下茹禦女。很快會到皇後的娘家,皇後怎麽做,才會得到皇上的感激,讓太妃心裏高興,皇後心裏是清楚的。”


    英娥覺得自己漸漸懂了,她看著腳上那雙鞋子也沒有開始那麽別扭了,她要穿著這雙鞋子走完接下來的路,此時她雖不知鄭太妃與綺菬的關係,但是也明白自己根本討不到鄭太妃的歡心,以後她隻能孤軍奮鬥,所幸她明白了要防範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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