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竹屋曾是胡太後入宮前在瑤光寺出家時的外屋,也是當年與清河王相會的場所。如今物是人非,一個被囚深宮,一個魂斷宮闈,也許屋前那叢菊花仍記得當年的賞菊宴,隻是再難現當年耀目的金黃,蕭蕭肅肅的透著殘敗之態。


    英娥站在竹門外正欲敲門,隻見一個尼姑打扮的中年女子端著臉盆正從屋內出來,準備將水潑出,看見了英娥問道,“姑娘,你有事?”


    英娥未及答話,站在後麵的元子攸走上前來,對尼姑深深一揖,“碧嬋姑姑好,元子攸有禮了。”


    被稱為碧嬋的尼姑便是多年來忠心耿耿伺候靜思的女官,自靜思被貶出宮在瑤光寺出家時,便一直追隨左右,初時的主仆如今已是相依為命的親人,靜思病重後,碧嬋特意向淨光師太請求搬到這竹屋外休養。碧嬋聽見來人稱唿自己,眯著被陽光刺激的雙眼,看著院門外站著的一對氣度不凡卻不曾相識的男女,將手中的盆放下,近前幾步想打量清楚,“這位少年,我從未見過你,你是如何知道我的名字,來這裏所為何事?”


    元子攸再作揖道,“在下乃故彭城王之子元子攸,小字彥達,雖未曾和碧嬋姑姑相識,卻從小便從母親口中得知靜思師太和姑姑的事情,母親生前還曾在瑤光寺拜訪過靜思師太。今日冒昧前來,實是情況危殆,如今朝中政變,太後被囚,清河王一代忠良被殺於永巷之中,佞臣宦官掌權,大魏江山岌岌可危,如立於穡牆之下。彥達曾想來謁見靜思師太,奈何眼線遍布,無從靠近,今日終得機會,護送英嬪娘娘來此,還望姑姑通傳。”


    碧嬋雖早先聽聞胡太後被囚,清河王已死,心下仍不免陣痛,問道,“你是從宮裏來的?如今太後可還好?”


    元子攸悲慟,“朝廷已是多事之秋,太後雖無性命之憂,卻是日日飽受煎熬,姑姑既已知曉,則知此事萬分緊急。煩請姑姑代為通傳,彥達求見靜思師太。”


    當年胡太後幼時出家瑤光寺便是與靜思同住靜梧院,與碧嬋關係甚好,聽聞故人受難,碧嬋不禁抽泣,隻是靜思病體日漸嚴重,大夫再三囑咐切忌傷神。她左右為難,忠心的她自覺沒有靜思,朝政也會有撥亂反正的一天,婉言拒絕道,“師太近日病情反複,不宜勞神,再者不在宮中已久,怕是幫不了二位,還請迴吧。”


    元子攸見碧嬋滿臉擔憂之色,料想靜思病情定又重了,若在平時肯定不再堅持,隻是若就此退走,朝中早無可商量之人,自己畢竟都還是孩子,如何能與那兩隻縱橫官場多年的老狐狸鬥。正在元子攸進退兩難之時,英娥開始央求碧嬋讓他們入內,連遭拒絕後,不喜成規的她故意將聲音提高八度,叫道,“碧嬋姑姑,你就讓我們見見師太吧,太後快被折磨死了,大魏岌岌可危了。”


    碧嬋怕她驚擾了靜思,連連示意她輕聲,然而屋內剛剛入睡的靜思已經被院外的吵鬧弄醒,她側身聽了一會,聽清楚了來人用意,便緩緩披衣起身,慢慢走到門口,扶著門框道,“碧嬋,讓他們進來吧,這吵鬧聲莫驚動了他人。”


    碧嬋見靜思起來了,邊招手讓他們自己開門進來,邊趕緊衝到靜思身邊將她扶入屋內。元子攸與英娥入內按宮禮給靜思行禮,靜思淡淡笑道,“弄這些個塵世俗禮做什麽,這個姑娘卻是哪家的小姐?”


    英娥起身迴複,“師太,我乃爾朱榮將軍之女,名叫英娥。”


    靜思沉吟一下,“你是當今皇上的英嬪,卻是怎麽可以隨意出宮了,抬起頭讓我看看。”


    英娥這才將頭緩緩抬起,看清了這位曾經風華絕代的美人,如今一臉病容,唇無血色,膚色暗黃,她迴答道,“師太融稟,妾是皇上的英嬪,出宮一事實屬無奈之舉。”說完便將自己奉父命入宮一心伺候太後,如何宮中發生政變,如何激怒皇上進入宣光殿,又如何火燒宣光殿為了見到太後,再被太後責令出家反省,又怎樣逃出瑤光寺的事情一五一十說完。


    靜思聽著這些年發生的變故,心內愁思又重幾分,悲悲戚戚哭了半晌,碧嬋埋怨道,“這才好些的身子,又要哭壞了,已經去了幾人了,饒了還要搭進去一個不成?”說完便要逐客。


    靜思阻攔道,“不妨事,太後和元懌都是我自小看大的,還有那毓靈,沒想到,這才數年,便是再不能見了。隻是這劉騰,我竟是沒看出來他的狼子野心,早知今日,當初就該讓姐姐結果了他的性命,省的留了這個禍害,是我造的孽了。”


    碧嬋見靜思自責,勸道,“當年是師太您心善,見他可憐,救了一命,他對您又一向孝順,誰能猜想到如今竟做下此等惡事,阿彌陀佛,您又何苦自責?”


    英娥點點頭道,“師太您顧惜些自己的身子,這大局還要仰賴您來解救,太後若是有個萬一,爹爹這不不遠萬裏把我送進宮的苦心,豈不是白費了。”


    靜思擦了下眼淚,招手讓英娥坐到自己身邊,拉著她的手,仔細端詳著這個才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宮裏的妃嬪大抵逃不過父命入了宮,隻是她們不是想著光宗耀祖就是完成自己的榮耀,你這丫頭倒是可愛,就為了你爹爹對太後的一片心,你不後悔嗎?”


    英娥未料及靜思會這樣問,她斜睨著眼看了下元子攸,瞬間臉又紅了,靜思自是看懂了一切,等著她的迴答。英娥點點頭說,“當年爹爹當日說隻是湊齊這妃嬪之數,若我實在不願日後自會求太後讓我出宮,太後也曾應許此事,怎料宮中發生這樣的變故,太後表麵責罰我去瑤光寺出家反省,卻是也給了我機會出宮。”


    靜思師太感到一陣胸悶,她閉上眼睛,勉強說道,“你是如何想的,就這個機會出宮了,還是留下來。”


    英娥不解道,“師太,我們這次來主要是想請你指點如何救出太後,這與我出宮還是迴宮有何關係?”


    靜思緩緩睜開眼,在碧嬋的幫助下將身子支起,斜靠在碧嬋身上道,“若你想就此機會逃出皇宮,便現在就該趕緊朝北邊奔去尋你父親。”


    說到這裏,靜思氣短急促起來,碧嬋忙讓元子攸趕緊倒了杯茶遞來,又從靜思枕下掏出一個紫色陶製藥瓶,英娥主動幫忙倒出一粒藥丸,碧嬋道,“再倒一粒給我。”


    英娥依言又倒出一粒,將藥喂入靜思口中,碧嬋忙用水給她服下,靜思服藥後神情似乎緩和些,沒有開始那樣唿吸急促。她不敢多休息一下,喘息稍平便繼續道,“若是你現在又不想出宮,那就趁天快黑了返迴瑤光寺,當作什麽也沒有發生。你迴去書信一封,托人將信送與你的父親,請他聯絡朝中忠義尚存之人聯合上書,請皇上降旨封賞。因為邊鎮戰亂平複,朝廷理應嘉獎,北境安寧,你父親可以上書請旨入京。隻要你父親入京,太後若不能見則百官自知道真相,太後若能見之則你父親必有解救之法。隻是不管哪種,你都要盡快決定,劉騰是不會任由你在我這裏來去自如,他的人馬應該快到了。”


    英娥沒想到靜思如此通透的將她看透,她多想趁此機會就逃迴爾朱川去,隻是迴去了,這輩子還能不能見到元子攸呢。她蔚藍的眼眸因沉思變得陰鬱,契胡人的敢愛敢恨,讓她在迴眸時接收到了元子攸眼中的不舍,她勇敢的搖搖頭說道,“我不逃了,不逃就不會死,皇家的顏麵自也不會因為父親的功高而願意舍棄。再者既然結局一樣,又何須我迴去,就聽師太的,我這就迴去書信一封,隻是我卻是讓何人送信穩妥?”


    靜思欣慰,“好,算是我沒看錯你。其他你無須擔心,若你寫好後,無信任的人交與,就按照與攸兒所約定的,寄條紅繩,我自安排人去取。前些日子徐紇臨行之前曾來與我辭行,臨別時將元熙寫給他的遺書留在我處,他算著會有人來尋我相助,那時便可以一並送去爾朱川。想想可歎,其實你們都高估了我,我幫不了太後多少,如今能做的不過是給你們送送信罷了,剩下的也隻能希望那劉騰念在我曾經救過他,給我幾分薄麵,至少讓太後生活起居無虞,不至於缺減用度。”


    靜思因說的快了些,又忍不住咳嗽起來,碧嬋輕輕給她撫著後背,“師太,少說幾句,歇息下吧。”


    靜思低著頭咳嗽一陣,稍緩和些,抬眼看著英娥緩緩說道,“攸兒暫時不適合與你同路,他身上係著彭城王府一百多條人命,應速迴宮中。攸兒,你立時下山,我知道你還有些事情想知道,你放心,下次來我會告訴你知道。”


    元子攸見靜思吩咐,如何敢不遵從,他跪地行了大禮,“師太,既然如此,子攸先行別過,改日再來看您。”


    靜思點頭道,“下次來時,正大光明些,你畢竟是賢王之子,該有乃父風範。”


    元子攸再拜道,“謹遵師太吩咐。”起身又對看著他的英娥道,“娘娘,屬下先行一步,寺中之事若遇危難,可於那楊樹上係上一跟祈福帶,屬下必竭盡全力保娘娘安全。”


    英娥克製著自己的依戀,不敢迴頭看元子攸,怕忍不住就跟他走了,在元子攸出門不久,英娥便不敢再打擾靜思休息,便起身告辭,出門從原路返迴了瑤光寺。


    趁著寺內亂成一鍋粥的找尋她時,又爬樹進去,迴到自己屋內,正跪在地上為她祈福的綺菬見她吃了一大京,“娘娘,您不是逃出去了嗎,怎麽又迴來了?”


    英娥調皮的一笑,“舍不得你啊,我不過出去散散心,散完了就迴來了。你這屁股還沒好呢,跪在地上再好不利索了,沒想到你竟是盼著我走的,還給我祈福。來,我扶你起來,搭著我的肩。”


    綺菬左手扶著英娥的肩,右手托著受傷的臀部,掙紮著站起來,“娘娘,您不知道,自您出去了,白公公他們來房中尋你,奴婢故意裝作高燒不醒,他們許是覺得娘娘走都不帶奴婢,定也問不出什麽,便放了奴婢。”


    英娥聽綺菬這麽說,心裏覺得似乎對不住綺菬,扶著她迴床上趴好,“你隻好生養病便是,什麽奴婢不奴婢,你一心待我,就如我的姐妹。以後你就是我爾朱英娥的姐姐,我自不會丟下你不管,就如我今日迴來一樣,他日若太後重掌朝政,我定會求她為你家平反。”


    綺菬感動的淚流滿麵,為有英娥這樣的好主子開心,卻也沒問她衣襟上粘著的血跡從何而來,隻是說道,“娘娘累了一天,還是奴婢伺候娘娘洗漱換身衣服歇息吧。”


    英娥也覺得奔波的一天著實乏了,她將綺菬按在床上道,“我自己可以,你就好生休息,明日他們定還會前來尋問你,不養好精神怎麽應付那個白整。”


    綺菬問道,“想是今日,娘娘已和元侍讀尋到救太後的法子了?”


    英娥故作神秘的一笑,“問這許多幹嘛,這些都與你無關,你隻需好好養好你的屁股便好。”說完英娥毫不在意綺菬眼中一閃而過的落寞,歡歡喜喜地自己去梳洗。


    綺菬看著她歡快的背影,摸著自己傷痛的身子,喃喃道,“與我無關,卻是與我何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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