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亞城的中心,有一棵無比巨大的參天大樹,據人計算,這棵大樹樹樁的直徑長達八百米,高度可達至少在兩千米以上,直入雲霄。奇怪的是無論春夏秋冬,大樹始終枝繁葉茂,秋冬時節,也不會有落葉。植物學家們也研究不出什麽原因,他們甚至連樹的品種也不知道。大樹一百米以上的地方是管理局,沒聽錯,管理局就在這棵大樹中,越往高處,管理局的機密就多越重要。由於這棵大樹保存著管理局幾乎所有的資料,所有人們又稱它為係統樹。


    係統樹底層的某個大廳內,蓁兒一個人坐在明亮的大廳裏的沙發上,她低著頭,小手擺弄著腰間別著的環佩。她和菲比一起來的,此時菲比正在諮詢處詢問登記的一些問題。但凡定居在諾亞城的非人類,進了城後都要到管理局登記,所以她這次出來就是來登記的。雖然蓁兒來到這個世界已有數百年,卻從未踏進諾亞城半步。蓁兒的膽子很小,平時在別的城區時都是小心翼翼,盡量做到不引人注目,現在到了都城,還是在管理局的部門裏,她更是大氣不敢喘,好在還有菲比陪她。蓁兒安靜地坐在沙發上,她用手輕輕觸摸著沙發柔軟的坐墊,感到有些新奇,這對她而言無疑是非常罕見的物什。不一會兒有人從麵前經過,她立馬正襟危坐,但始終沒敢抬頭。那人隻是經過,並沒有搭理蓁兒。蓁兒鬆了口氣。她把尾巴藏好,生怕別人發現自己是狐妖。


    是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膽小的?似乎很久以前她不是這個樣子的。是從她露著尾巴走在大街上,被人指指點點開始,還是從有人罵她是怪物開始的?她早就不記得了。她不喜歡來城區,因為在這裏她會被當做異類。很久很久以前,她在城區幫助了一位年事已高的老太太,老太太為了感激她,便請她到家中喝茶,但是當老太太看到蓁兒的尾巴時,便收起了和善的麵容,變得猙獰可怕。她忘不了老太太看她的眼神,那是看到異類時排斥又嫌棄的眼神。


    很些時候,蓁兒也不是沒有疑惑過,為什麽人類會這麽排斥自己?明明大家除了外貌和生活方式以外沒有什麽不同。為什麽人類喜歡盯著不同之處,而對相似的地方視而不見?因為什麽?因為惡鬼也是怪異嗎?可是每當惡鬼襲擊時,大部分的受害者卻也還是怪異不是人類啊?無數個獨自流浪的夜晚,她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當然不是所有的人類都是那麽排外,她也受過人類的恩惠,至少現在正在接受菲比的幫助。蓁兒望著諮詢台的菲比,有些羨慕。菲比她真是偉大呀。蓁兒曾經在某個傳教士那兒聽過“博愛”一次,也知道什麽是“兼愛”,她想所謂“博愛”或是“兼愛”指的就是菲比那樣的人吧。除此之外,蓁兒還欽佩菲比的果敢,盡管菲比看起來柔弱又溫順,像是那種隻要被大聲嗬斥就會被嚇哭的小女孩。但是事實並非如此,菲比敢大聲地說:“不”,也敢質疑她所不認同的東西,最重要的是,菲比始終堅信心中的正義。


    不隻是菲比,阿裏阿德涅上列車的人也都是好心人。朝歌思維跳躍,親切和善,盡管她口中時不時會冒出一些難以理解的詞語。待在朝歌身邊時,蓁兒會感到很安心,她覺得朝歌就像是和年紀相仿的姐妹,她像姐姐一樣,會斟酌你的每一句話,把你的每一個舉動都放在心上。但同時蓁兒也感覺到朝歌無意識下製造的距離感,她貌似在躲避和人建立過深的羈絆。但這並不妨礙蓁兒對朝歌的喜歡。安傑洛非常可靠,待人接物盡顯優雅的姿態,和人說話時也總是柔聲細語的。蓁兒想安傑洛生前一定是出生於名門望族,所以才會這麽謙和知禮。同時,蓁兒也注意到了,每當菲比出現時,安傑洛的眼中就隻有剩下菲比,好像世間萬物都比不上一個菲比。可惜菲比每過一天就會忘記他。


    遺忘真是可怕,但是一個人記得似乎更加不幸。


    這麽一想,蓁兒又覺得自己比較幸運了。但是蓁兒又覺得即使記憶是痛苦的,她也願意去擁抱。她一直在尋找自己心中丟失的東西,五百年來,她一直在流浪,卻也從未放棄。


    她在阿比拉斯的山脈上眺望,世界盡收眼底,卻尋不見心中思念之人;她躺在奧克蘭多的沙漠裏,璀璨的群星耀眼,卻照亮不了心中的黑暗。世事滄桑,鬥轉星移,她見識了人間的萬物,見過連綿雪山,見過萬裏星河,見過大漠,見過垂楊,見過風吹草低雲煙流轉,見過繁華鬧市川流不息……


    她在陰雨連綿的時節傾聽大雨的哭泣,卻在雨停時的片刻寂靜中心緒不寧。雨打芭蕉的細微聲響在空蕩虛無的內心迴蕩。


    原來我們的世界是如此的寂寞。


    即便是此刻,她坐在喧鬧的大廳,也如同置於那個寂靜的雨後時分。每個人來來往往,忙忙碌碌,胸口都掛著一把看不見鎖,封鎖著不為人知空虛和憂傷。


    蓁兒歎了口氣,她有些累了。她抬頭看著遠處的菲比,菲比還在和工作人員交談。突然,她瞥見了一支躺在地上的鋼筆,那是一支做工精巧的黑色鋼筆。蓁兒走上前撿起了它,那支鋼筆躺在蓁兒手中,沉甸甸的。仔細觀察著,發現在鋼筆的尾部刻著鎏金的幾個字,上邊寫著:給親愛的少尉。這一定價值不菲吧,蓁兒如此猜測,失主此刻一定很著急。


    蓁兒將鋼筆放在鼻子下,輕輕聞著鋼筆的味道,那是有幾分熟悉的味道,接著蓁兒抬起頭閉上眼睛,輕嗅著整個大廳。她跟著氣味的慢慢摸索著,最終將目光鎖定在某個陌生男子的身上。那是個身穿深藍色軍裝的男子,挺拔的身姿氣宇軒昂,想必是是多年訓練的結果。蓁兒鼓起勇氣向他走去。


    “請問支筆可是你的?”蓁兒的聲音並不大,不過那男子卻也捕捉到了。


    他迴過頭,蓁兒抬頭對上了他的視線。他的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從左眼上方的額頭劃向鼻梁,最終停在右眼下方。奇怪的是,蓁兒並不覺得這道疤很可怕,而且在這個人麵前,蓁兒原本對陌生人類的恐懼瞬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懷念的親切。好像有什麽在蓁兒心裏盛開了,蠢蠢欲動又惴惴不安。


    男子摸著自己口袋,發現口袋是空的,隨後他拿起蓁兒遞給他的筆,打量了一翻,笑著說:“的確是我的,非常感謝。”他看起來並沒有蓁兒這般複雜的心情。


    蓁兒始終注視著男子,眼裏泛著粼粼的波光,藏著千迴百轉的心思。他是那麽熟悉但又是那麽陌生。但是好像所有的心動,不安和內心的兵荒馬亂都是單向的,都是來自蓁兒的。


    那人看蓁兒一直在發呆,不免有些疑惑,他開口問道:“怎麽了?”


    “沒,沒怎麽。”可能隻是自己多心了。


    男子露出溫柔的笑容,看著她,就像看著涉世未深的天真的孩童。


    “這裏這麽多人,你怎麽知道這是我的?”


    “通過氣味找到的。”


    “氣味?難道你是小狗嗎?”


    恍惚間,腦中閃現過相同的場景。很久很久以前,在桃花盛開的時分,在鬱鬱蔥蔥的草叢旁,俊朗的少年俯身注視著膽小的少女,伸手輕撫女孩的頭。


    …………


    “你怎麽知道我在找它?”


    “氣味。”


    “氣味?難道你是小狗嗎?”


    “我不是小狗,我是小狐狸。”


    …………


    “不……”蓁兒腦子很亂,下意識中說出這片段中同樣迴答。“不是小狗,是小狐狸……”


    話說口,她又立馬意識到現在自己在諾亞城,說出自己是狐狸這樣的話,不知道又會遭別人怎樣的白眼。她低下了頭。


    而男子也看出了她心中的不安。


    “你不要害怕,也不要為自己的身份而自卑。你沒有錯,所以沒必要接受這個世界的罪惡。”


    “真的?”蓁兒抬頭,眼眸如同盈盈秋水,裏蕩漾著純粹的天真。


    男子又笑了,如同這四月沐人的春風,消融著雪山千年不變的積雪。


    他從隨身攜帶著公文包中拿出一個麵具,那是個戴著能遮住半張臉的狐狸的麵具。


    “這原本是我從城外買來帶給我家的學生的,既然你是小狐狸,那你比她更加適合這個麵具。就當是我報答你幫我找到鋼筆的謝禮。”他將麵具塞到蓁兒手中。


    蓁兒愣地過了很久才緩過神。


    “謝謝。”


    “那我還有事,我先走了。”男子禮貌地微笑,點頭,轉身離開。


    視線中他的身影慢慢變小,最後消失。蓁兒不覺悵然失所良久。他好像是某個人,但是和給人的感覺又完全不一樣。這個男子更加成熟,更加深沉,更加讓人琢磨不透,盡管看起來他很年輕。


    還沒有問他的名字呢……蓁兒覺得這是她這麽多年來最覺得後悔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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