袈裟淺襲夢繞指柔


    僧,本非僧,袈裟實為某一人遺落為他著了去,道是行走江湖方便。紗窗外,月在無邊寒冷的荒漠之上空懸著,如今我活到了初見僧時僧的年紀,僧,昭兒終於懂得,你比我年長獨自走過的這二十八年,原來是這樣長。


    秋風畫扇,初見似滄海,十歲遇你的那個月夜,餘生的遍遍憶起皆是溫暖如初,仿佛還是十歲小姑娘。


    梅花肆點枝節,星如春水骰複紅豆,萬家燈火照溪明。阿媽責我於溪邊浣衣,辱道縱是黑夜非浣畢不得歸。於那一遍遍的浣洗裏,流水如寒冰,露重濕素衣,我眼裏不覺滲滿淚水,隻那麽任它留著。一陣風從身後打來,一襲袈裟竟披就我影。


    我抬起眸子,那一瞬,你的眉眼便刻入我的生命。眼波橫為水,眉峰聚如山,君以教我領教。你抬起我凍得紫紅的手,眸子低垂著,一雙唇似啟重閉,我隻感受著你掌心的溫暖。


    你指尖的餘溫,勝過人間道出耳聞的千言萬語。


    於我生命裏最快樂的時刻,乃吾豆蔻之年往去汝寺,靜兮觀汝輕敲木魚藏秋水眸,窗外梧桐蕭蕭,人間燈火闌珊,紛雜萬千於你於我何幹。


    香焚繞處,你抬起眼眸,柔聲道:“昭兒,汝願吾為何等人。”


    我低眸一笑,不加思索道:“昭兒喜歡的人,是個大英雄,是真男兒憫懷天下,感萬千悲苦,並成為給平凡的人帶來溫暖的大英雄。”


    你蘇然一笑,“好,好,那麽昭兒也答應我去做一個大英雄好嗎?”


    我撇撇嘴,疑惑道“女兒家怎麽做大英雄,昭兒願作陪在大英雄身邊的女子。”


    你隻拂衣眼波似水辰星海,我望著你,喃喃道,大英雄,我答應你。


    吾為汝所應之事,必九死以至而無悔。


    傾其半生觀望你的時光,我時常想,若可為汝當之一二事,贈絲餘欣喜,吾必往。


    君之白發生星河,吾之青絲結紅豆。


    隻歎,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落雁驚世,奈何雙飛


    一日,提親的媒婆踏進我家門檻,阿媽笑臉相送。我提裙匆尋僧,僧微怔,道,“昭兒,世間女子總歸要與人為妻謀生的,你莫不是——”


    我點點頭,是的,我隻願與你為妻。


    你沉哀漠歎,道,“我該想到的,昭兒怎會願意嫁給平常之人。”


    隻是我那時太年幼,竟不知你已誤解我點頭,是我要嫁給富貴人家之意。


    你隻道,“古有沉魚之貌美絕色,今就不可有落雁之女子嗎。”又道,“明日集會,昭兒你於青柳橋旁觀柳迴眸,我自會祝你有落雁之名。”


    我忙搖頭,“我哪裏有沉魚落雁之美色,世間女子美過我的甚多。”


    你釋道:“美貌女子是甚多,可聲名卻難籌得,若有聲名,自會把你的美貌越傳越奇,何必擔憂真真假假。”


    那日,如願橋柳迴眸,確有落雁於街,如願聲名遠揚。


    隨之而來的,是皇城的一乘轎。


    啟程那日,我尋僧,竟不知是此生最後一次相見。


    僧以脫去袈裟,披上戰袍。


    於這些歲月裏,發生了太多戰亂,死了太多人,僧終於也要擔起男兒的職責了。我癡望僧影,不驚懷疑我溫柔善目的僧,可還是眼前人嗎?


    僧,若你哪怕說一句話,我都會不顧一切的追隨你,皇城,不去了,盛名,亦不享,我隻願追隨你。


    可你隻遠遠迴過頭忘了我一眼,便騎馬縱身而去。空餘我原地癡了好久。


    畫師隻接了一袋又一袋的銀子,違心做著畫。畫師抬頭撇我一眼,“你家極貧窮嗎?”


    我道,“非也,隻尋常人家,銀子亦隻做道義之內的尋常之事。”


    畫師大怒,畫板驟響,我隻甩身而去。


    僧,請原諒我這一次。以貌侍人之事,昭兒不為。昭兒寧願一輩子做一個小人物,也不苟且。


    幾年後。


    被封為公主的消息傳來,我一麵未曾見過的皇帝指我去和親。


    罷了,若非與你相伴,於誰為妻又有甚差別。


    隻是那日,皇帝見我之時,竟驚了半響,似驚似悲似悔,到最後也隻是歸於平靜。


    “婚書一紙,汝且去吧。”


    載著大漢的興衰而往。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


    時光漫漫,此愛遙遙


    僧啊,我本以為心裏裝著一個人,就會有勇氣度過漫長無邊的歲月。


    但我發現我錯了,為一個人而去度過一個漫長的時間,是艱難的。在這期間我給皇帝寫過信,我想迴家鄉,可一來,迴去談何容易。


    於艱辛與忍辱中,我終於明白,人,是要靠自己而活。


    僧啊,前麵的生命你是昭兒的信仰。後來,昭兒自己掌握了自己的命運,昭兒肩負的使命昭兒要自己擔。


    如今,我的使命終於完成了,我的所有自由生命與身體,都奉獻給了世人,我的歸去,屬於你。


    僧啊,於這疾病無可救藥之際,昭兒忽然明白了一些道理。昭兒想到一個行走江湖的僧人,突然不行走了,或許也是為了我才停留的吧。隻是昭兒懂得太晚了,太多年怪你無情。


    你別怪昭兒。昭兒也懂得,一個停留在某處許久的人突然啟程也是為了實現某個承諾吧,僧,你已是我的大英雄。後來,你告訴我,那日落雁是真的,又如何呢?女子之貌一生隻事一人,吾亦如此。


    月色落幕,朦朧裏,仿若又看見僧向我淺笑,聲聲喚我“昭兒”。


    紅塵累人,繁華落盡。來生,我們會在一座橋邊相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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