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某處大戶人家,一座院落之中,有翁婿二人坐在火爐旁,嘉和五年的冬天,鄭懷先與自己的嶽父大人徹夜長談。


    鄭懷先從桌子上拿出一壺茶水,放到了火爐之上,慢慢蒸煮。這個名叫嚴之維的老人閉目養神,靠在搖椅上,身上的毯子的一角,落到了地上。


    將茶壺放到火爐之上的鄭懷先,看到這一幕,躡手躡腳的走到老人的身旁,毯子被鄭懷先拿在手裏,輕輕蓋在老人的身上。


    人們在睡眠一事上,研究的有些透徹。有的人睡眠,你有一點的小動作,都會影響到那個人,但是有的人睡覺,你即便是在他的耳邊大吼,也不會驚醒他。


    人這一生,從出生時候的每天都在睡覺,到年老了,反而睡不著了,這之間的時間,隻有短短百年。


    嚴之維緩緩睜開自己的眼睛,有些模糊的看著眼前之人,花費了好長一會,才看清楚這是自己的女婿,鄭懷先。


    嚴之維將自己身上的毯子拿下,坐起自己的身子,身體微屈,靠近火爐,人老了,難受手腳有些冰涼,到了冬天更是如此。


    “懷先,坐下吧,歇一會。”


    鄭懷先將自己手裏的茶杯遞給老人,自己又滿上了一杯茶水,“爹,慢點,燙。”


    老人應了一聲,茶水放到嘴邊,清香的味道撲鼻而來,老人嚐了一口,果然味道不錯。


    “好茶。”


    鄭懷先笑了一下,老人這輩子除了讀書,就是喜愛喝一口茶,但是偏偏老人的官職是那禦史台的禦史大夫,所以近年來都是得罪人的活,僅僅憑借那些俸祿,養活這一府的人就算不錯了,要是看上一本書籍,老人都在攢下好幾個月的銀子,再前去購買,如此一來,自然錯過了不少的好書,但是老人每次都沒有懊惱,隻是微微一笑,懷裏揣著自己的銀錢,迴到府上。


    “爹,這是百子書院宋院長哪來的茶葉。”


    嚴之維一聽到宋今墨拿來的茶,笑道:“這哪裏是給我的茶葉,應該是你要來的吧。”


    鄭懷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毫無當初追著賈真滿世界跑時候的風度,“我的不就是靜兒的嘛,靜兒的不就是您的嗎。”


    嚴之維哈哈大笑,摸著自己的胡須,心裏暢快不已,“還是你會說話。”


    鄭懷先一邊笑著,一邊為嚴之維又續上一杯,“爹,我這是實話。”


    嚴之維將旁邊的毯子又拿了過來,天氣寒冷,離開了這毛毯,還真的有些寒冷,身前的茶杯裏,熱氣騰騰。


    “這次離開長安城,還迴來嗎?”


    鄭懷先沒有迴答老人的問題,他看了一眼房間打開的門,想要站起身,將大門關上,卻是被老人攔下,“無妨,沒了大門的阻礙,老夫正好看一看長安城夜裏的景色。”


    “不迴來了,如果今後靜兒想要迴來長安城,我會在城外等她。”


    老人微微一歎,“真就再也不理會世事了?”


    鄭懷先喝


    了一口茶水,緩緩說道:“這次出山,是為了救下戒塵大師,否則就憑借那個隻敢躲在玉華行宮裏麵的膽小鬼,還不值得我出來。”


    老人靠在椅子上,語氣有些遺憾,“江湖事江湖了,也對。不過陛下還沒有你說的那般不堪。”


    鄭懷先冷哼一聲,“一個搶了自己兒媳婦的人,還想怎麽樣。”


    老人雙手交叉,放到自己的腹部,心中無奈,作為一個正統的儒家子弟,禮義廉恥這四個字是他們讀聖賢書之前,就要銘記於心,也是作為人最基本應該遵守的道德。而那位陛下,竟然搶了自己四兒子的王妃,將其封為自己的貴妃。


    一想到這裏,老人既無奈有心痛,一位君主開始無視道德的時候,也恰恰是他失去民心的時候。


    “我這一路走來,各地官吏,貪得無厭,巧立名目,各種賦稅強行征收,百姓苦不堪言。每天街道之上都要餓死,凍死的人。遠的不說,就說長安城裏麵,每天餓死,凍死的還少?”


    “北部邊境上,每天都在打仗,都在死人。可是又有誰知道,沒了齊王坐鎮的這幾十年間,大明都是勝少輸多。”


    老人繼續躺在椅子上,聽著自己女婿慢慢說著大明近幾年來發生的種種事情。作為禦史台的禦史大夫,老人每天的案頭之上,都會有這樣的書信,老人其實什麽都知道,就是不願意承認。


    他也知道為何鄭懷先與自己說這麽多,因為前幾日老國公死在雞鳴寺的消息不知道怎麽就在長安城流傳開來,說是為了請陛下調查涼州騎軍屠殺百姓,冒充軍功的事情。


    老國公以死換來了陛下調查此事的決心,那麽就要挑選一位欽差大臣前往涼州調查這件事情,但是朝堂之上,袞袞諸公,哪位是可以勝任,又願意前去的人。


    這一件好差事嗎?


    當然不是,接下這份差事的人,首先得罪的便是七大藩王之一的梁王,再一個得罪的便是涼州的騎軍,查出來事情的真相,自己就可以安全返迴長安城了嗎,哪裏會這麽容易,梁王在七大藩王之中算是一個比較軟弱的藩王,但那隻是與其他的藩王相比而已,梁王手下那隻縱橫西域的騎軍可不是吃素的。


    那麽誰會接下這份差事?


    在老人看來非自己莫屬,一來自己這一輩子從進入翰林院到掌管禦史台,自己對於先皇與明皇陛下都是忠心耿耿,二來楊釗為了徹底掌管禦史台,也會極力促成此事,到時候不管自己是被暴亂的涼州騎軍殺死,還是在路上被人殺死,楊釗都可以徹底掌管禦史台。


    第三就是自己那麽多年來上奏彈劾的大小官吏,沒有幾千,也有上百了吧,這些人裏麵,魚龍混雜,皇室宗親,豪門功勳,比比皆是,沒辦法,老人當年就是因為這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被先皇看上的,從而可以執掌禦史台。


    但是說到底,還是要老人自己點頭同意,陛下才會真的讓嚴之維去調查這件事情。


    鄭懷先今晚特意送走自己的媳婦與


    兒子,就是想勸勸老人不去接下這份差事。


    “你想說什麽,老夫我都知道,但是我不能答應你。”


    鄭懷先低著頭,神色有些落寞,“就當做是為了靜兒,為了您的外孫,都不行?”


    老人暢然一笑,響起白天給自己夾菜的外孫,心裏就是高興,“人們都說,人老了有兩件放不下心的事情,一件就是子女,到了我這,靜兒嫁給你,我放心也安心,一個儒家百年不出的聖人,我看誰敢欺負靜兒。”


    老人說到這裏,牛氣哄哄,神色高傲,“當然你也不許欺負靜兒。”


    鄭懷先賠笑道:“這是自然,都是嚴靜欺負我。”


    老人哼了一聲,繼續說道:“為人父母,既然解決了孩子的問題,接下來就是怎麽死的問題了。”


    “儒家的一本書上說過,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老夫自從媳婦死後,就不怕死了。人死的方法有很多種,得病死,意外死,被人殺死,很多,很多。”


    “人都可以死,不過是年紀大,年紀小而已,但是我就怕死的沒有價值,死的不值。我一直覺得那本書上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門外有寒風吹過,老人說話間,坐直了身體,房間裏麵的燭火照應在老人的臉上,老人神采奕奕。


    “身為儒家子弟,當為這些至理名言作上注釋。身為臣子,君要你死,你就要死。”


    “忠孝兩個字,忠在前,孝在後。千百年來,人人都想忠孝兩全,但是這樣何其艱難。”


    老人指了指門外,“那徐天德三朝元老,何嚐不想忠孝兩全,他既想對得起太祖對他的知遇之恩,又想為自己的兒子與孫子謀劃一個藩王才有的世襲罔替,但是哪裏有這樣的好事。”


    “一生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老人看了一眼說出這句話的鄭懷先,點點頭,表示讚同。


    “若是人人都想著為自己謀劃些福利,那麽我大明才是真的完了。一個時代,終究是要有人站出來的。”


    “就想你所在的江湖之上,有仗劍天下的李太白,有武聖顧愷之,有白日飛升的老天師,有連我都有些敬佩的小佛寺戒塵大師,這些人才是江湖上的脊梁。”


    “朝堂之上,張居正是文人的脊梁,徐天德是武將的脊梁,那麽我儒家這麽多的寒門學子都矗立於朝堂之上,為什麽就沒有一個人可以站出來,敢於赴死呢。”


    老人緩緩起身,拿起桌子上的茶杯,一飲而盡,而後向著外麵走去。


    “老夫嚴之維不才,願做那個人,那個敢於赴死的人。”


    老人站在門口,稍稍停頓一下,對著身後,坐在椅子上的鄭懷先囑咐道:“照顧好靜兒與我的好外孫。”


    鄭懷先點點頭,手中的茶杯始終沒有放下,握在手中。


    老人開懷大笑,走入嘉和五年的冬夜裏。


    房間之中,寒風吹過,那盞燭火轟然滅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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