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和杜寶珠預料的一樣,羅娘子第二日天剛亮便找上了門:“三七就三七,契約拿來我看看!”


    很快,東市杜記成衣鋪旁,便開了一家特別新穎的店鋪——紅妝社。這家社和傳聞中貴夫人才能入內的金粉社有八分相似,都可挑選梳妝娘子為自己梳頭打扮,可發式和價錢都便宜許多,即便是平頭百姓,也能一月來上一次。


    而它又剛好在成衣鋪旁,各位娘子在成衣鋪買過衣裳,跨進隔壁便能讓相熟的梳妝娘子為自己梳一個和衣裳相宜的發式,顏色更加美麗奪目。


    很快,便成了京城的新風尚。


    轉眼,就到了第二年開春,皇帝登上宣政殿下詔,改年號‘乾符’為‘廣明’,希望朝政能從此平穩開明,鞏固大唐萬世的基業。


    然而,戰事卻並未因此平息。江右、海南已經被亂軍占領,殘如破布。湖州、荊州、湘州則農田荒蕪,百姓流離失所。


    到了二月,沙陀族已經逼近太原。黃巢亂軍則從衡州、永州順水而下,攻占湖南、江西的屬郡。


    崔氏鄭重地將下人全趕出屋子,定定看向杜寶珠:“嬌嬌兒,咱們是不是該做下一步應對了?”


    接連傳來的戰報,早已讓崔氏徹底相信了嬌女的預言。去年又是開成衣鋪、又是開妝社,盡管分了許多填補田令孜和李傑的巨口,依然偷偷攢下了不少錢財。


    然而打起仗來,錢帛既不能吃又不能喝,還是不穩妥。


    杜寶珠抿緊唇,認真點頭:“成衣鋪和妝社的生意就交給二嬸三嬸打理,咱們如今的要事便是囤積車馬糧食藥物。”


    第二天,杜記打算收購車馬行的消息,便從新茶鋪各位說書先生口中傳遍了京都。


    好幾家車馬行的店主都找上門來:“崔娘子,不如買我家的車馬,車都是去年新作的,馬也都是才養大的年輕騾馬,最是肯賣力氣,又老實!”


    “放屁,你有本事掰開你家騾馬的嘴,給崔娘子瞧瞧?牙都快磨平了,還敢冒充青壯馬,真當崔娘子是傻子嗎?”


    後一個反駁的店主也不怎麽會說話,直接讓崔氏唇角的笑容僵了僵。


    好在何掌櫃會看眼色,連忙將眾人製住:“諸位,您瞧人這麽多,冷落誰都不合適。不妨先留下店址,待我家夫人親自拜訪如何?”


    好不容易送走各位店主,崔氏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我的天,怎麽這麽多車行要賣車馬?”


    “老百姓自有老百姓生存的智慧。”長了一歲的杜寶珠,更加嫻靜鎮定。白玉般的臉上露出一絲憂色:“如今戰火越燒越廣,大夥兒都不敢遠行,車馬行的生意自然也受了損傷。”


    甚至,不止京都百姓不敢出門。運河上,除了被田令孜強行征收的孫氏船坊,靠著神策軍駐紮,還敢跑船外,其他船坊主也都清船上岸了。而這些船悉數被田令孜征收,成了他向西川運送錢帛的工具。


    如今車坊主急於出手車行,大概就是怕步了船坊的後塵吧?


    自古享受的是帝王貴族,受苦受難的卻是普通的百姓。


    杜寶珠顏色深濃的眼仁裏閃過一抹暗色,麵上卻帶著笑:“此事宜早不宜遲,咱們將他們的車馬買下,總好過被官府強征去了好。”


    崔氏點頭稱是,母女兩立刻按照何掌櫃記錄的店址,一一看過去,最後收了兩百來輛馬車。


    這樣的動靜很快就引來田令孜注意:“杜娘子怎麽想起來買這麽多車馬?可是聽到什麽消息了?”


    先前陳嶽姚曾經提過杜寶珠與亂軍有交集的事,卻被田令孜忽略了。這會兒他忙著和陳敬瑄打點西川,打算為亂軍進城鋪好退路。這杜寶珠也跟著購置車馬,就顯得可疑起來。


    不過好在,杜寶珠早就想好了說辭:“先前見好幾家車坊主生計艱難,再加上新茶鋪和成衣坊的生意興隆,原料急缺,便想著自己組建車隊來著。”


    她恭恭敬敬地行了禮之後,道:“若是田中尉方便,可否借幾位神策軍的軍爺替奴保駕護航?”


    經過大半年的供奉,田令孜對杜寶珠確實倚重了不少。兩人說起話來,也不像當初那樣綿裏藏針,充滿試探。杜寶珠十分大方地就說出了想借神策軍保駕,多分田令孜一成利的交易。


    田令孜眯了眯狹窄的小眼睛,臉上的笑意漸漸濃起來:“要說藝高人膽大,還得數你這小丫頭。旁人拚了命地往皇城腳下擠,連城門都不敢出了,你還想著如何運貨賺錢。”


    這樣嗔著,心中的警惕卻慢慢減了下來。如果杜寶珠真與亂軍有什麽來往,哪裏會這樣大方地邀請他的人馬駐紮,想來是他多心了。


    “不過這兵馬卻不能借給你。”田令孜笑了笑,又道:“如今亂軍囂張,神策軍得守備京都呐。你不是與武館的師傅相處不錯麽?找他們去吧。”


    杜寶珠遺憾地垂下眼,慢慢行禮告了退。


    屏風後,陳嶽姚卻忍不住跳出來:“伯父,你就信了她的說辭嗎?去年,賊軍占領的城池新糧大減,她這車馬肯定是為賊軍送糧的!”


    “看來這些時日你學了不少東西,”田令孜彎了彎眼睛,肥厚的眼皮在眼尾拉出長長的褶皺:“這盧攜確實有幾分本事。”


    “不過,耐性還是差了幾分。若是自己先派人盯住杜寶珠,來個人贓並獲,這才能一擊製敵啊。”


    陳嶽姚又是生氣,又是不服。可她到底害怕這個始終帶笑的伯父,不敢反駁,默默退出了房間。


    “小賤人!不知給伯父灌了什麽迷湯,竟然連我的話都不信了。”和往常一樣,她抓起皮鞭又要在小婢女身上發泄怒氣。


    一個婢女忍痛提醒道:“娘子息怒,奴覺得老爺並非相信了杜寶珠的說辭,而是用這事考較您呢。”


    陳嶽姚捏住鞭稍,來了興致:“這話怎麽說?”


    “老爺不是說,讓您自己派人盯住杜寶珠,拿了十足的證據再來找他麽?”


    陳嶽姚聽完恍然大悟,卻又不滿自己被一個小婢女比下去,便在這婢女身上抽了兩鞭,才撇著嘴角冷笑道:“你當我聽不出伯父話中的意思麽?這是在試探你們,往後少自作聰明!”


    杜家那頭,崔氏和杜寶珠母女順利收來兩百來輛馬車,按照原先的計劃,此時就該想辦法囤積藥物糧食甚至兵器了。


    這糧食麽,去年秋收的時候崔氏通過下麵的莊頭確實收了不少。可若想養活兵馬,還是少了些。


    今年隻好另想辦法。


    “嬌嬌兒,你想派誰出城買糧?”崔氏如今膽子大了不少,可一想起去年買茶樹的經曆,還是怕得厲害:“今年比去年更亂了,隻怕車隊有危險呐。”


    “有危險也隻能冒險走一趟,若是沒有足夠的糧食,亂軍進城之後燒殺搶掠一空,京都的百姓都得餓死。”


    “可……”崔氏還是擔心,正要再說什麽,一旁低頭聽命的陳鳥忽然站出來:“仆願帶車隊前往!”


    半年過去,陳鳥吃得好睡得好,又跟著師傅練了武。個頭長了不少,兩條胳膊上的腱子肉比鹿鳴也差不了多少,頓時有了男子漢的樣子。


    她仰起頭,望向杜寶珠:“仆必定不負夫人和娘子所望。”


    有人毛遂自薦,又有一身功夫作保,崔氏便不好再反對了,很快前往西川的車隊便上了路。


    杜寶珠拉過領頭的陳鳥叮囑道:“西川路遠,若是沿路就能收齊糧食便早些迴來。”


    陳鳥紅著耳尖鄭重點頭,杜寶珠這才放一行人離開。


    然而,車隊出城沒多遠,陳鳥便勒住韁繩:“後麵有尾巴。”


    跟來的自然就是陳嶽姚派來的眼線。如今陳敬瑄已經去了西川,陳嶽姚想盜兵符不容易,便隻好派了自己身邊一個心腹小黃門偷偷綴在車隊末尾。


    誰知,剛出城就被人發現了。


    陳鳥摸了摸腰間,閃過一抹暗色,到底沒有動手:“繼續前行,隻當沒有發現他們。”


    “是。”車隊的護衛一半是高價雇來的武師,另一半則是杜寶珠藏在山中新練出來的部曲,大夥兒都十分聽從命令。


    真就當做什麽也不知道,頭也不迴地向前走去。


    連連災荒戰火,種地的農人十分惜糧,除了糧稅,隻肯賣出一成,剩下九成連殼一起藏在糧窖中,輕易不肯賣出。


    陳鳥一行人一路走到達中,才將糧收齊。


    正要返程的時候,卻遇上一波逃難的蜀人:“不得了啊,新來的西川節度使殺人呐!”


    陳鳥眉梢一跳,連忙壓低帷帽:“速速返程!”


    三月,黃巢軍集中全部兵力進犯襄陽。好不容易被江西招討使曹全晸擊得潰不成軍,關鍵時候卻有急詔送達,任命段彥謨為江西節度使,曹全晸便撤迴軍隊。


    此舉給了黃巢軍喘息的機會,很快便讓黃巢軍奪下江西。


    一切都和史書上的進程一樣,杜寶珠心情越來越沉重,在囤積滿堡壘的地窖後,又命人另挖出幾條新的地道,既做藏糧用,也做藏人和人員疏散用。


    十二月,賊軍占領潼關。田令孜擔心聖人將罪責歸咎於他,便搶先上·書請求貶黜盧攜。


    賊軍兵臨城下,唐僖宗終於下令剝了盧攜的官職,改任戶部侍郎、翰林學士王徵、裴徹為宰相。


    當皇令下達時,杜寶珠便知道她一直害怕的那一天終於來了。


    當夜,李儇和一眾王爺、後妃數百人騎馬從含光殿金光門出發,前往山南。一行人悄無聲息,連火把都不曾打。


    等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金光門外,杜家的燈火立刻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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