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吧。”此時的田令孜看上去十分和善,見了杜寶珠,甚至還帶著一絲笑意:“你這丫頭倒是好算計,竟然讓孫放那廝都栽了跟頭。”


    “不是奴好算計,”杜寶珠乖乖低下頭,謙虛道:“而是田中尉威名遠揚,讓孫放不戰自敗。”


    “嗬嗬,”田令孜得了孫放的船隻貨物,心情大好,難得大方地讓人抬出一隻半人高的木箱:“你立了功,這一箱江南的絲綢便賞你了。”


    杜寶珠不用看,也知道這一箱是從孫放船上搜刮來的戰利品,連忙道謝。


    雖然已經入秋,但田令孜體胖畏熱,一旁的小黃門不停打著扇,他依然熱出滿頭大汗。


    一邊擦著汗水,他一邊上下仔細打量著杜寶珠,好一會兒才眯著眼睛笑起來:“翻了年,你就該滿十二歲了吧?”


    古人常用虛歲計算年齡,杜寶珠不知道田令孜為何突然關心起這個來:“奴是冬天裏生的,需到明年年底才滿十二。”


    “嗬,倒也不算小了。”田令孜滿臉和善:“說起來,你與姚兒年齡相仿,平日不妨多走動些。她明年就要入宮侍奉聖人了,性子卻還是這般傲。我這個當伯父的話,她聽不進,還得你多勸著她些。”


    陳嶽姚那樣驕縱的性子,豈是杜寶珠能勸住的?田令孜這樣說,分明是覺得杜寶珠有幾分聰明勁,要她當陳嶽姚的軍師。


    杜寶珠不由起疑:陳嶽姚在宮外倒還罷,明年進了皇宮,她又如何幫得了陳嶽姚?難不成,田令孜忽然問起年齡,就是想讓她明年陪陳嶽姚一同入宮?


    然而,田令孜不把話說開,她連拒絕的餘地都沒有,隻能裝作聽不懂田令孜話裏的意思,乖巧點頭稱是。


    約好下次登門拜訪陳嶽姚的日子,杜寶珠這才讓人抬著箱子迴到馬車旁。


    白得來的絲綢,田令孜並不心疼,半人高的箱子裏滿滿都是江南織坊出產的上等絲綢。鹿鳴與馬夫兩人一起抬,都有些抬不動,還是陳鳥搭了把手才將箱子放進馬車。


    鹿鳴看著那口寬大的箱子,眉心緊得能夾死蚊子。他想問,小娘子不是和殿下合作麽,怎麽又和田令孜扯上關聯了?若是殿下知曉此事,小娘子豈不會有危險?


    然而,他還記得杜寶珠從前的警告,再疑惑也不敢多問,隻能咬著唇強忍。


    “鹿鳴。”杜寶珠忽然將他喚進車中:“如果李傑問起今日之事,你可知道該怎麽說?”


    鹿鳴張了張嘴,又頹然閉上:“小娘子放心,仆絕不會向殿下透露半個字。”


    “不,你可以透露。”杜寶珠很清楚,如果李傑一心監視她,沒了明處的鹿鳴,肯定會在暗處安排人手。與其如此,還不如讓鹿鳴說出可以讓李傑知道的部分。


    “你盡管告訴他,今日田令孜不偏袒孫放,是因為我私下找過田令孜。”


    “可是,小娘子……您這樣做,隻怕會激怒殿下……”


    “我自有理由如此,無須擔心。”杜寶珠捏了捏眉心:“走吧,阿娘還在家裏等我。”


    “是……”鹿鳴將頭埋進胸口,跳下馬車。


    然而,馬車還沒駛進靖恭坊,就被兩個蒙麵的黑衣人攔住:“杜娘子,殿下請您一敘。”


    這做派,不是李傑還能是誰?


    杜寶珠止住想上前拚命的陳鳥,認命地歎了口氣:“請二位前麵帶路。”


    這一次,李傑不在如意茶肆,而是在一處平民宅院中。


    明明天色未黑,那宅子裏卻陰暗無光。杜寶珠不適應地眯起眼睛,好一會兒才找到黑暗中的李傑。


    “唰——”不等她反應,李傑便拔出長劍指向她的咽喉:“你騙了孤。”


    冰涼鋒利的劍刃抵在杜寶珠的脖子上,大約已經劃破了皮,微微有些刺痛。杜寶珠自己都記不清,這是她來到這個時代第幾次麵臨危險了。


    頭幾迴,她還會害怕。自從那天在城外親手殺死那個刺客後,她好像連怕都不怎麽怕了,心緒毫無波瀾地望向李傑:“殿下可要聽我解釋?”


    李傑的臉隱藏在黑暗中,看不出情緒,隻有那柄劍仍穩穩架在杜寶珠身前。


    門外的陳鳥見杜寶珠被挾,立刻向李傑撲去,卻被一旁的侍衛攔住。


    他是街頭打架長大的小乞兒,最不惜的就是命。那侍衛雖然功夫比他高,但卻架不住他這樣以命搏命的打法,胳膊被他咬了好幾口。還是另一個護衛見勢不妙,過來幫忙才將他按住。


    鹿鳴在李傑身邊待過,知道殿下說一不二的性子,不敢勸阻,隻能俯身跪下。


    “嗬,”李傑目睹此景,不由冷笑出聲:“你倒是會收買人心。”


    “他們隻是信守承諾。”


    “那你呢?你的忠誠又在哪裏?”李傑手中的劍向杜寶珠逼近一分:“本王冒險盜出賬本,是為了對付田令孜。你倒好,轉頭就拿這賬本討好田令孜去了!”


    “本王真後悔,當日沒有殺了你。”


    “殿下若是殺了我,情況並不會比今日好多少。”


    杜寶珠垂下眸,語氣平淡:“裴沼若是和你提過審問孫放的過程,你就該知道,無論你拿出手的證據有多充分,都抵不過田令孜的一句話。如今能從孫放手裏奪走船運,已經是大幸。”


    “說得倒是好聽,可那船運落到田令孜手裏,與捏在孫放手裏又有什麽區別?”


    “區別就是孫放和田令孜是兩個人,是兩個人就會因為利益糾紛產生間隙。如今田令孜急於收刮錢財討好聖人,強奪了孫放手中最賺錢的船運,便是我們的機會。”


    這才是杜寶珠的計劃。


    她一早就知道想靠一樁人命官司就扳倒孫放,根本不現實。所以一切鋪墊,鄭頊也好,賬本也好,都是為了讓孫放以為自己有危險,不得不斷尾求生。


    至於田令孜,杜寶珠作為穿越女的唯一優勢便是知道一些模糊的曆史走向。她記得黃巢軍進京前一年,田令孜已經察覺到了危機,做了許多安排。


    一方麵是大肆搜刮京城商戶的貨物充入國庫,一方麵則是將兄弟陳敬瑄送上西川節度使的位置,為將來退離京城安排後路。


    孫放於田令孜而言,不過是個提供錢財的工具,如果有更大的利益擺在他麵前,他必然會舍棄孫放。


    所以杜寶珠離開長安前,私下拜訪過田令孜一迴,讓他看到船行的賬本。又將壞事全攬在自己頭上,讓他不用擔心和孫放徹底鬧翻,這才有了今日公堂上的一幕。


    “吃過船運的甜頭後,田令孜的胃口隻會越養越大,就算是孫放也難以應付。到時候兩人的聯盟自然分崩離析。而田令孜並不善於經營,等他發現應付不了生意之後,必定會扶植另一個賺錢工具,也就是我。”


    “是你又如何?這依然斷不了田令孜的財路。”


    “但是你多了一條財路。”杜寶珠早就將說辭想好,坦率地望向李傑:“如果不孝敬田令孜,杜記的生意根本鋪不開。如今雖然損失了三成利潤,但卻少了個作對的對手,對我們而言是好事。”


    李傑眸光閃了閃,終於走出陰影:“如此說來,壞事倒成了好事?”


    “壞事依然是壞事,隻是不那麽糟糕罷了。”


    李傑聞言,自嘲一笑:“堂堂皇室子孫,竟然要向一個宦官孝敬錢帛,才能換來片刻安穩。大唐如今還是李氏的大唐嗎?”


    此時的他頭發披散,倒拎著長劍,再無往日古佛一般的鎮定,狹長的眼裏滿是失意。


    杜寶珠不由自主就想起書裏那個被囚禁在深宮,隻能喝酒麻痹自己的唐昭宗來。原來,那個陰晴反複的帝王也曾是個努力扭轉命運的無助少年。


    她難得心軟,想了想道:“殿下不妨聽我一言。”


    “什麽都沒有命重要。命保住的前提下,什麽都沒有錢重要。”她一字一句道:“沒錢,這樣的羞辱受過一遍還有一遍。隻有努力賺到錢,有了實力,才能不再受這樣的屈辱。”


    李傑眸中的陰雲漸漸散去,忽然抬眸看向杜寶珠:“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杜寶珠。”


    李傑搖頭,眸光銳利入刀劍:“十歲的孩子無論如何也不該有你這樣的心智,到底是誰在背後指點你?你們來的目的是什麽?”


    任他如何聰明,都不會想到杜寶珠是一個異時空來客。杜寶珠心安理得地否認:“殿下何必多問,隻要知道我對大唐沒有敵意便是。”


    李傑眼裏閃過一抹失望。


    杜寶珠知道他對扳倒孫放一事寄有厚望,這會兒失望太大有些承受不住。想了想,確定沒有後患,才道:“殿下若想與人結盟,不妨去找一個人。”


    “誰?”


    “樞密使,楊複恭。”


    這個人就是將來力排眾議,扶持李傑登上帝位的權臣。


    雖然他扶持李傑稱帝,是為了效仿田令孜參政。但對現在的李傑來說,他依然是一個好的助力。


    若是李傑能夠得到他的支持,在朝中的處境或許會好上許多。


    李傑不知道未來之事,聽杜寶珠提起楊複恭,不由疑惑:“為何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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