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晚風習習,更深露重,門口落下幾縷泛黃的綠葉。


    蘇陌染推開門,暗自將領口的狐裘披風又攏緊些。


    傾傾灑灑的月光將她瘦削的身影拉長掩映在青石地上,她端著一盞燭火,微弱的光亮在夜風中潺潺弱弱。


    她徑直走到東北角一處院子,推開竹門,又是悠長的嘎吱聲,因多年未曾有人居住,院落內四處彰顯著破敗。


    蘇陌染端著燭台細細打量周遭,這是她生母秦懷若生前所住的院子,比不得葛舒望所在的東苑豪華氣派,就比她自己所在的西苑也小一些。


    池塘邊矗立著一座巨大的磐石,池內的水早已幹涸,零落的留下幾縷殘枝落葉。


    上輩子如今年歲的她甚至都不知道原來住在這裏的女子才是自己的生母——秦懷若。


    一個她記憶隻停留在畫像中的女子。


    她曾經一口一個母親喊的葛舒望心花怒放,殊不知她的生母秦懷若已故去多年。


    當年秦懷若死後,葛舒望就將尚且年幼的蘇陌染接來自己身邊撫養,前生她一心感激這女子,直到後來蘇府沒落,她在那個至今迴想起都仍心有餘悸的雨夜,她推開這座塵封多年的院子,才知曉一切。


    畫像中笑意蘊藏在眼角,身段妖嬈的女子自始至終都從未出現在蘇家的族譜上,甚至連死後的牌位都進不得蘇府靈堂。


    蘇陌染盯著破敗不堪的白牆上的一幅畫像,恍然迴神,才發現自己的掌心隱隱作痛,指甲早已嵌入血肉。


    她掀起畫像,手撫上灰敗的牆壁細細摩挲,指尖傳來的微弱觸感有些許高低不同,蘇陌染按下,牆壁上赫然出現鏤空的格擋,格擋裏靜靜躺著一封落滿灰塵的書信。


    蘇陌染合上格擋,放下畫像,細細撫平上麵殘留的皺痕,才轉身出了院子。


    待迴到西苑,關緊房門,她才從袖中掏出信紙。


    蘇陌染尚且年幼時,秦懷若就寫下這信。


    之前看的匆忙,竟未注意這字跡也著實娟秀大方。


    信中隻寫了一些體己話,無非是讓蘇陌染平安快樂的活下去。


    同信擱在一處的還有一個綠色的綢緞錦盒,裏麵是一枚泛著玉白光澤狀似梅花,中心鏤空的玉佩。


    想必這就是心中所提及的母親送給女兒周歲的生辰禮物。


    ……


    第一抹光透過雲霞的縫隙似霧似絨傾灑下來,烏雲透開一角,遂天放亮。


    一大早,就有宮裏的公公攜著明亮晃眼的卷軸光臨蘇府。


    蘇陌染整裝完畢,竟還是姍姍來遲,廳中已聚集了好些人影,其中不乏幾日未曾見過麵的葉茴和蘇應蓉。


    彼時,葛舒望正位於上首,端著茶盅,蘇陌染盈盈一拜,“女兒來遲,還望母親見諒。”


    葛舒望一如既往的端著大家閨秀的風範,鳳眸略微掃過座下的女子,半晌,輕輕點頭,“無妨。”


    她含笑謝過,坐在下首的位子,她的正對麵是葉茴母女。


    蘇陌染始終淡淡一笑,對麵人目光如刀也恍若未聞,比起上首端莊大方的葛舒望,眼下因不甘瞪著自己的葉茴頗像一跳梁小醜。


    蘇應之此刻已經去上朝了,片刻功夫,皇帝身邊的大太監總管李公公便被侍女迎了進來。


    李公公念完聖旨又將卷軸合上,放於葛舒望高舉的手中,他狹長的眼眸因笑而眯成一條縫,“蘇夫人恭喜啊,大少爺即將班師迴朝,正巧趕上七夕盛會”。


    一席話正中葛舒望心思,她也難得的彎起唇瓣,眼眸帶笑,“有勞公公多跑一趟了。”


    “無妨。”


    語罷,一行人同李公公說笑著,將人送上了馬車。


    蘇陌染又折返迴西苑,側身躺在美人榻上,昏昏欲睡。


    有侍女推門走進,輕手輕腳生怕驚動塌上的女子,將暗紋鎏金香爐打開,添上些許香草,重又合上蓋子,方才退了出去。


    香爐中升起嫋嫋的白煙,帶著獨屬於落日雨後花草芬芳的香澤。


    ……


    蘇瑾念迴來的當日,宮中派人來蘇府說了一聲。


    隊伍尚停留在洛陽城外三十裏處,整個蘇府氣氛活絡,葛舒望早早讓家丁注意著門口。


    一連幾日陰雨綿綿,烏雲密布的天被撕開一角,轉瞬晴空萬裏。


    如雨的馬蹄聲漸起,洛陽城門打開,歌功頌德聲如浪潮般掠起,百姓擁擠在道路兩側,一睹英雄的歸來,頭發斑白的年邁老人,身體孱弱仍隨著人流不停張望,渴望見到日思夜想的兒郎。


    戰爭肆虐,既有英雄輩出,又有馬革裹屍,隊伍裏有馬車拉著一具具看不清麵孔,用白布遮掩住的身體。


    讚美聲、抽噎聲,夾雜四起。


    隊伍前方,坐立於馬上高大帥氣的背影,他麵帶微笑,享受著雨後驕陽灑在臉上的溫度,不時對著街道兩邊揮揮手,他就是蘇瑾念。


    蘇府一眾人早就迎在門口,遠處水天一色,遠山眉黛勾勒出高頭大馬上男子挺拔的身影,蒼鬆俊柏頓失生色。


    一去又是一年,蘇陌染瞥見遠處的身影,竟都數不清遠在異鄉的男兒究竟走了多少個年頭,望著他日漸成熟的身影,被邊塞陽光灼熱的肌膚,她有一瞬間恍惚。


    這樣的男子最終也同那些遮掩的白布一樣,甚至死後的軀體也未迴到家鄉。


    眾人唏噓感歎之聲水漲船高,將蘇陌染拉迴現實。


    紅棕的駿馬也已近在咫尺,蘇陌染同葛舒望站在一處,座上的男子衝著她們笑。


    他翻身下馬,一係列動作行雲流水。


    初秋的洛陽依舊暑氣蒸人,蘇瑾念額頭早已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拂袖屈膝,對著蘇應之一拜,“父親!”


    難得蘇應之臉上出現真摯的笑容,他扶起蘇瑾念,笑得開懷“迴來就好,迴來就好!”


    轉頭蘇瑾念看向葛舒望,“母親,我迴來了。”


    葛舒望的眼角早已微微泛紅,她拉著蘇瑾念的手,一時哽塞。


    “大哥。”


    一句親昵的唿喊又將蘇陌染拉迴過去,這一稱唿顯得甚是久違,不知不覺她也差點紅了眼眶。


    蘇瑾念打量她,隨後用力點點頭,“一年不見,妹妹出落的愈發標誌了,當之不愧洛陽京都第一美人。”


    是啊,經年不見。


    語罷,他爽朗的笑聲也惹得蘇陌染笑出聲,邊塞的陽光如今當真將他雕刻成了一個錚錚硬漢。


    然而一旁的葉茴和蘇應蓉不堪被忽視,也擠了過來,葉茴拉著他的手,“你可迴來了,大夫人都把你想壞了。”


    蘇瑾念禮貌地衝她笑笑,“姨娘。”轉而看向蘇應蓉,“妹妹。”


    話音剛落,眾人就簇擁著意氣風發的男子進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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