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望青巒又潸迷,浮途歸去豈知期。


    心窗早已為孤影,怎料如今又別離。


    引子——


    疫情席卷而來……


    這條昔日繁華的街道,如今死寂沉沉。路上行人廖廖,店鋪有些是招租廣告,隻有冬日的一抹陽光灑在間隙的路麵上,北風襲過,更是冷清。


    午後一眼透過此街,更是寒氣襲人,讓人感到沒有一絲生機。隻有幾片落葉,迎風飛舞、颯颯飄落,似蛾、如蝶……帶來了縷縷鄉愁的氣息……


    1


    在一個落後且貧瘠的小山村的幾間夯土牆的瓦房裏,正傳來悠揚婉轉又充滿著憂鬱的笛聲……


    我從縣城迴到了農村,走入村口,刹聽到這笛聲,往事不禁浮上心頭……


    在親情、友情、感情與金錢交織在世俗之間,在家事、國事、天下事融於繽紛的世俗之列,在改革開放四十年的行進之中,滲透了人性的貪婪與自私、羞恥與榮耀、罪惡與高貴、無奈與悲哀、歡笑與憂愁。


    命運總似一場遊戲與玩笑,努力了不一定成功,同時總是相對的捉弄人生。作為一名農民工,我的經濟所有實在是太落伍了。


    這是一段刻骨銘心的往事。


    時間迴到一九八九年,那一年初夏我初中剛畢業,與同村的劉叔去了黃石。


    那時能出外掙錢,在村子裏是一件非常榮耀的事,在父親同劉叔的再三協商下,才肯帶我去的。


    天還沒透亮,我們一行七人背著用蛇皮袋裝好的被子、換用的衣物。從村子集中後,步行五公裏至沙窩鎮一零六國道,等到七點鍾的時侯,從潢川至漢口的公共汽車才在顛簸的沙石路麵搖晃著開來停下。


    我們上了車後, 過了小界領(江淮分界線、也是河南新縣與湖北麻城的分界線)車駛上了瀝青路,人驟感輕鬆,我新奇地欣賞著外麵的世界。


    那時湖北沿路己蓋了少許樓房,映在明翠的青山綠樹之中,對我住在土坯和夯土築蓋的瓦房來說,簡直是一種神馳的向往。而後來去了城市,那更是一種無法言諭的驚歎,我的老家呀,太落伍了!時隔二十八年之後,我雖在縣城買了一套商品樓房,但當時那種愧嵌的心靈裏,是一種多麽憂傷、而又愁殤的思緒呀!


    當車過了麻城,在宋埠鎮還不到的地方,車子出現熄火的毛病了,我們全車人都下了車,男的在車左邊,女的在車右邊就地就“方便”了。現在想想,那叫什麽事?國道邊連個公廁都沒有,更談不上說有服務區了。 一會兒過來有五個小青年,修著叫\"青年甩”的發型,向司機討走了二十元錢,說是道路衛生費。不禁又想起來,那些年叫什麽事呀?……


    車子到漢口時,己經是下午三點半鍾了。一百三十公裏的行程,這輛\"老爺車”在路程上花掉了八小時之久。下午沒趕上三點鍾從漢口發往黃石的公共汽車了。我們一行人在車站裏,每人花了昴貴的一角錢買了一杯白開水喝,也算是午餐吧,又去了公廁,又消費一角錢。由於路費錢帶的不多,不能在漢口過夜,劉叔建議我們坐船去黃石。我們一行人走在古老的漢口大街上,向碼頭尋去,走一路問一路,劉叔常出門,也最幹練,他帶領著,肩上同樣扛著裝著被絮衣物的蛇皮袋,肩上還掛了一個黃布包,黃布包上吊著一個喝水用的洋瓷缸,走起路來有節奏地擺動著。那情景現在迴憶起來,還真有點像現在抗日劇中的演員。叮嚀我要牢牢地跟在他後麵,千萬別走散了,所以一路的風景也不敢多看,隻忙著趕路。


    我們沿著新華路一直走到長江大橋,站在橋上歇息時,第一次領略了長江的壯闊——\"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崔顥的詩無形地浮上了心頭。


    此時夕陽西下,江上往返著穿梭的大小船隻,那嗒嗒的馬達聲清晰明快,伴著一兩聲汽笛,又夾雜著橋下正行駛而來哢哢的火車、還有那長鳴的號角聲。那種震憾在我腦中迴旋了終生,依然仿佛在昨天的夢裏。


    過了長江,在橋頭守衛的士兵口中,得知了碼頭怎麽走的路徑,黃鶴樓就近在眼前了。 經過大門口時,在我的一再央求下,劉叔允許我花了一元二角錢照了留影像 ,花了三角錢的郵資寄迴家中。而那張穿著解放鞋、二姐為我買的牛仔褂、自己親手縫的板褲、多年前的照片,我至今仍完好地保存著。


    找到碼頭渡口時,已經是黃昏時分了,輪渡在下午五點就停止了,我們隻得又返迴漢口新華汽車站。


    在車站裏 ,劉叔打開黃布掛包,裏麵是用塑料袋包的油炸麵筋條,麵筋條上微沾了少許白糖,我又花了兩角錢買了兩杯白開水。肚子太餓了,吃起來特別的淳香,算是我倆豐盛的晚餐吧。


    那一夜,我們在車站的硬木長椅上,和衣躺著,蚊子、蒼蠅虎視著我們的血和肉,就那樣一直熬到了次日淩晨六點,才乘上了去黃石的公共汽車。


    黃石,我來了!


    2


    第二日上午,我們一行人才到達了湖北的第二大城市。然後坐上三路公汽,轉至黃石市磁湖邊擴建的鍛壓機床廠 。


    那一年,我剛滿十五歲。


    黃石市——這個古老的城市。屹立在長江岸邊,金屬礦產的寶地。吳王孫權在此屯兵建國,農民起義軍領袖黃巢在此地煉劍,宋抗金名將嶽飛在此製造兵器,太平天國在此血戰,彭德懷將軍發動平江起義後在大冶縣駐軍。在黃石市的新華書店,下雨天或夜晚便多了一位少年的影子,在翻開《黃石誌》的時候,才知曉風流才子蘇東坡在此披浪遊湖,吟詩作賦賞景。


    天氣睛朗或陰天,隻要不下雨,都要求上班,農民工的工作是計時的,每小時伍角錢。在國營建築工地做民工,時間比較規範,每天工作八小時。因年齡較小,一位湖南精瘦的工長很照應我,他親昵地用當地方言叫我\"細裸”。開始幫合同工在樓頂提水泥漿,工作對我比較輕鬆,又不加班,下午下班後時間比較充足。我就尋找到市裏圖書館,每天看書的時間是很多的。


    看的書比較雜亂。有武俠小說,也有精美散文。那時剛進入青春期萌動的我,對瓊瑤的愛情小說也時時眷顧,也翻看一些古今名人傳記,但對諸子百家的書那時很少翻閱,隻是讀了《孫子兵法》與明清小說四大名著。如《戰國策》、《詩經》、《淮南子》、《呂氏春秋》、《中庸》、《左傳》及漢賦等書,當時不屑一顧。也是後來在廣東東莞時,才知道那些書的精妙之處,用我一生時間也悟不透徹的高深學問。


    有一次在市裏圖書館看書忘了時間,已是夜裏十點多了,最後一班公共汽車早就停開了,又下起了暴雨,我在圖書館附近,一家小賣部買了麵包充饑,裏麵一台黑白電視上正在播放《婉君》,同店主攀談電視劇情,講最後婉君還是選擇了三兄弟的老大。店主問我怎麽知道,我指著旁邊的圖書館說看書知曉的,剛出來買點吃的。店主對我豎起了大姆指,並且還送了一瓶一元錢的高檔汽水。後來晚上見到我,有時叫著幫清理物品,事後給我一元錢一個小時。那時的一元錢,可以買一本很不錯的書看了,後來打工走了,那些在黃石買的珍貴的書,都被鄉親們家的孩子借閱,也不知流轉到誰家了。


    也是在黃石市,我第一次用初中所學的基礎英語和英語詞典相結合,吃力地看了英文版《諾曼底登陸》的開始三十頁,有一段我翻譯的段落記憶猶新——


    “她平靜地坐在木房子的窗櫥下,無言(聲)地迴憶著昔日往事,心底充滿著曾經的苦難曆程(苦澀的,痛苦的迴憶),仍是麵對大海,她微妙的臉上,麵帶著微笑”……


    那筆者用英文表示細膩微妙而多變的心理情感 ,在後來困難之時,讓我受益匪淺。 也懂得了東西文化在描述之中,所擁有的文化靈魂(文脈),所展現世態的異曲同工之妙。


    去市裏迴來的路上,大多數,我是順著沿湖路走迴去的。在燈火輝映的湖畔,牧羊湖(磁湖)如處女一樣靜淑的美,伴著斜風帶來浪擊岸濤的節奏聲,有時月光陪伴,有時繁星滿天,有時陰沉霧靄,還有在花叢之下擁抱著深吻的戀人……


    那時就有早起的習慣,在工地後麵就臨著磁湖。我喜歡看那一灣湖水,碧波蕩漾,欣賞著湖麵上躍跳的日出霞光,還有那匆匆上班或悠閑晨練的市民。我覺得是那樣的新奇,每一天都快樂著,陽光燦爛地笑著。


    偶爾也去江邊,尋找那\"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的影子。也去磁湖的澄月島,蕩舟於湖光山色之中。


    在其間湖南的工長因家事請假了,換了一位麻城市的工長,而我的工作也換了,在攪伴機邊倒幹水泥。


    那位開攪拌機的合同工第一天把我倒的水泥紙袋全部收走賣了錢(每隻壹角一分),八小時我倒了兩百多隻袋子,要賣二十多元錢,比我工資要高出六倍還多。第二天麻城的工長(因他是福田河鎮的人)詢問我是新縣人後,知道合同工沒同我分袋子錢,從第二天起就讓我自己賣了,並用黃石門的神話典故教育合同工要誠實辦事,不許欺負我一個少年。當時每天雖然苦點,水泥灰又有點嗆鼻,又很髒,但每天拿那麽多錢,我還是挺樂意幹的。半個月下來,我差不多掙了參百塊錢,而且還是現鈔,劉叔他們都羨慕得很。其間合同工叫兩個本地老鄉來找我麻煩,那時就因喜歡練武術,其中一個輕輕一掌就把那人推翻在地,嚇跑了他們,後來那個合同工再也不敢吭聲了。


    那一次去黃石,住的地方還不錯,是新蓋的機床廠職工宿舍,我們三個人共住一間房。


    因為要迴家看看考試成績,同時在一起幹活的、有位同村的小叔輩家裏有事也要迴去,所以結伴同行。從黃石直接乘車麻城,車子走到黃州乘輪渡時,望著浩蕩滾滾的長江水,想起了蘇軾,還有他那千古絕唱的佳作《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思緒感慨萬千,湧上心頭——


    船渡長江懷赤壁,詩詞飛湧羨東坡。揣杯濁酒浮朧影,飲盡滄桑送昃波。


    殊不知多年以後,我迷上蘇軾的文章,探尋他被貶黃州之路時,竟也是我一生之中那段歲月最給力的精神之旅。


    再轉車迴家,路上少走了冤枉路,行程也近了許多,六個小時就迴家了。


    到家後見到父母和哥哥姐姐後,竟然流了淚。那淚水現在不知是高興還是思念,當時內心裏五味參雜。


    成績早幾天就出來了,我沒能考上高中。父親找到學校想讓我複讀也無濟於事,因那時不懂事,比較調皮淘氣,成績又不是很好,分數不達標,再複讀也沒指望了 ——


    “從此之後我農民工的身份便定型了。”


    麵對自己貧困的家我自嘲地笑了笑……


    3


    在家幫忙秋收後,就去了省會鄭州,那也是我以後兩年中最艱苦 ,最難熬的日子……


    首次到鄭州,是獨自去的。


    到鄭州火車站時,已是淩晨兩點了,在侯車室睡到天明。出了站,在廣場買了兩個饃頭、一碗小米稀飯解決了早餐。順著民警的指引,找到了二七紀念塔。仰視著這曆史性的建築物,調侃般地思量著——“當年的二七大罷工,工人比我現在的日子還苦吧,要不然這塔也不會屹立在這兒?”


    在二七塔的對麵,就是金水路了。在省會城市就是不一樣,人也多,車也多。真可謂——\"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走在金水路的大街上,黃沙彌漫滿天飛,也難怪男士大多數戴著禮帽,女生是用紗巾纏著頭,還有一部分人戴著口罩。我隻得眯著眼走路。


    我去找尋的是叔叔的大女婿,平常在家時我們、就有喜歡看武俠小說的愛好,他來鄭州後也常寫信聯係著,姐夫在市建二處做合同工,還記得地址是金水路49號吧。


    好不容易在一處立交橋斜坡下,尋找到49號是一處平房大院,那時已然九點鍾了,姐夫早上班走了,需下午五點半才能返迴。我在傳達室留了言,說了許多好話給看門的老頭,才讓把行李放在門衛室。我就去外麵閑逛了。


    出了金水路向左,就是銘功路了,遠望那裏有一個大的轉輪,就沿著路走過去,卻想不到是人民公園 。


    在園外買吃了五個燒餅,喝了碗又辣又酸的胡辣湯,算又解決了午飯。接著買了份《鄭州晚報》,又花一角錢買了張公園票,在裏麵時而閑逛,時而坐在長椅上看報……不想舒服時候的時間過得特快,太陽已經快落下了。


    走到那處平房大院門口,姐夫早等在那裏了。


    然後帶我去第一次吃羊肉燴麵,那時燴麵咋感覺那麽香呢,當我叫第三碗時,對麵有位吃麵的姑娘瞪著眼瞅著我偷笑,\"這人餓傻了吧”。


    那時外出就是想快點掙錢,能給家裏多增加收入。當晚催著姐夫帶我去了一家新縣老鄉承包的工地。


    那時在鄭州務工上班有輛自行車就不錯了,但坐在後座上,蛇皮袋裝的被褥不好拿,我隻好用嘴咬著袋口,先坐好抱在胸前,背上背起去黃石買的黑掛包,用雙手扶好後座梁,姐夫就帶著我出發了。在馬路上竟引來不少行人駐足觀看,有一位開小轎車的中年漂亮女人,把車窗搖下來,跟著我側邊笑著看了好久。


    當晚和一個姓劉的小夥同居,他比我大三歲,在工地上當小工已經幹了兩年,比我有經驗,老板安排讓他帶著我。


    我們承建的是本地私人民居房,五間三層的四合院。我去的時候剛開始建第二層。任務繁多,一個人侍奉兩個泥瓦匠的磚、灰漿,牆稍做高一點,還要幫忙用鋼管搭建漂板。幹活是車輪戰,剛搬完磚塊,灰漿沒了,剛運來灰漿,磚又沒了。連上廁所都要跑快點。天亮了就開始上工,天暗下來就放工了。


    小劉的腳稍有點跛,做許多事開始時在他指點下合作完成的,彼此也相互幫襯著,一來二去的逐漸走得近了,但晚飯後他趁我看書時,卻溜在外麵閑逛。


    一個星期後,牆砌得高了,搭完漂板後,要用手或鐵鍬把磚拋扔上去,而上麵的師傅用手接著放立於上麵。我還算是靈巧的人,扔幾塊就掌握技巧了,而且配合得相當默契。


    就這樣周而複始地車輪戰式工作著,而師傅們偶爾抽煙時,我才能喘一會兒氣歇歇,也免不了幫他們還去廚房那裏搞點水喝。


    廚房裏做飯的是張師傅的老婆,二十三歲,結婚兩年還沒生孩子。人是又水靈又俊俏,青春期的我,偶爾也喜歡看看她的側影,那豐滿的臀部上的細腰,還有那鼓鼓挺起的胸部。


    第一天扔磚頭幹完後,手指除了小指稍好一點外,每個手指心都磨得血紅血紅的。吃飯時碗都不敢碰,一沾上物件,就鑽心的疼。我想請假休息兩天,老板的迴答讓我極難受。


    “上了船,就是客!我去哪找人去?活幹完發工資,不幹活空手走人!”


    而張師傅推走了老板,並給了一雙線手套,安慰我說明天戴上就好了,接著幹吧!而張師傅的老婆小李向房東要了醋幫我泡了手指。在我的記憶裏,這一對夫妻是多麽熱心腸的人嗬。


    當天晚上,小劉拉我去大街上散步,指著一位坐在店門外的年青婦女說,\"你看,那女人裙子下露出的腿多白,如果是白天,裏麵的短褲就能看出是什麽顏色,有一天有個女人還沒穿內褲……”


    女人的美有時需用一種聖潔的目光來欣賞的,而不是用那種野獸淫穢的心態去麵對。我隻是笑而不答。多麽齷齪的問題啊,可能是由於隔壁姓張的泥瓦匠夫妻,夜晚睡在那裏,有時半夜弄得用磚頭壘起的床鋪板、格吱吱的響,還伴著身體有節奏的撞擊聲,粗曠的喘氣聲,還夾雜著小李那原始囂張的呻吟聲影響了小胡的情緒吧。


    小劉笑著問急了,我隻是說白天幹活累了,哪有心思想別的事,散步是為了緩解肌肉的疲憊的。單自迴去了又趟下看自己帶來的書。


    我幹活實在,張師傅也指點我做了不少巧活,一個多月漫長地過去了,而這家的活也幹完了。發工資時,我領了七十元錢。其中扣了兩個月夥食費六十元,交二十元辦暫住證費用。


    當晚我請張師傅夫婦和小劉,到小飯館裏吃燴麵。而我才知道,我的工錢伍元一天是和張師傅一樣多的,而小劉和做飯李嫂比我少一元錢一天。原因是姐夫為合同工班長,有些事老板需要他幫忙。而張師傅夫婦和小劉的工資,是一年幹完才發的。如果不是姐夫的緣故,我一分錢工資也拿不到的,結果還能拿到泥瓦匠人的工錢。


    我驚詫不已——出力氣幹活還有這麽多潛規則。


    在那還沒完全成熟的內心世界,增添了那麽一絲從未有過的恐慌與心酸。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在那脆弱而又堅實的內心世界裏,過早地烙下了\"世故”的影子…………


    在鄭州,那是一縷曾經難以理清的惆悵!


    4


    去了鄭州的第二年,隨鄉鄰們一起去了安陽。


    走出安陽火車站,已是中午時分,火辣的太陽照得我睜不開眼,酷熱的盛夏伴著熱浪排山倒海般襲來,我抿了抿風幹的嘴唇,隨大家一起擠上了去相鄰河北省磁縣講武城的公共汽車。


    一望無際的華北平原上,玉米林翠綠得那麽可愛,風吹著聳立在藍天婆娑的白楊。


    在講武城鎮側邊的磚廠,卻沒有開工幹活。耐不住寂莫的我經多方打聽,又乘車折轉迴到安陽市,找一位商城縣叫老田的人、承包的建築工地攬活幹。做的是臨時建築小工,每天伍元錢。比正常的工人每天少一元錢,但隨時走可以隨時結帳。這也是務工一年後,為走時利索一些而積累的小經驗。


    老田的工地離火車站不遠,離環城路的中心公園也很近,晚上火車的鳴笛聲清嘯透耳,時時讓我在夢中驚醒。


    為了怕引燃蚊帳,我便買了瓷盆放在床中間,在盆內點了蠟燭,看我喜歡的小說《平凡的世界》。不到一個星期,我新買的蚊帳便讓燭焰熏的有點白裏透黃,黃中透黑了。


    我深深為孫少平兄弟倆的命運而感歎,不屈不撓的人生旅程而讚美。是啊,人活著,誰去關注平凡百姓的一點一滴,和那洶濤駭浪般內心的情感世界?我隻要活著,每一天清晨,都是追尋夢想的征程,都是奮鬥的開端。


    在沉思中品讀著路遙的作品,如果作者當年不是經曆過轟轟烈烈的愛情,怎會寫出如此感人肺腑、樸實真切的情感美文?不去真實地體驗生活,怎會描繪出黃土高坡上那般真實的鄉土氣息?那般情真意切的鄉愁?事後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九二年,作者因肝髒引起腹腔積水,積勞成疾而離世。在離世前,並且還接到了法院的離婚協議書,這也許是作者年青時充滿浪漫的愛情故事,而未能喜結良緣,後來婚姻上的不如意,成就了路遙創作的源泉?而孫少平或許也是作者的縮影吧?……


    在安陽做點工期間,一個女人也闖入了我的視線。


    她是一位體態豐韻的少婦,已經有了一個女孩,十八歲父母包辦婚姻,那年她二十歲。


    在工地上同我一樣做小工,因一次推手力車,因車子陷入泥中我順手幫她推了一下認識的。因上班經常在一起幹活,混的逐漸熟了,又比我大三歲,嘴甜的我管她便叫了李姐。有一天下班後,過來要幫忙洗衣服,我想她上班就已經夠累的,就斷然拒絕了。


    又是一個雨後的下午,因工地太濕滑沒有開工幹活,我便去了中心公園,在那尊高大笑口常開的彌勒佛像背後,正看著書,而李姐卻悄聲無息地站在我身旁。後來才知道,她是跟著我進公園的。而且還讀完了高中,就被父母給嫁了。因婚後夫妻總吵架,老公便去了南方打工,而她隨同村的老田一起,到了此處,做了一名建築小工。


    那天下午,好奇的我聽李姐講述了她婚姻的失敗與悲痛,對孩子的愛莫能棄。對於我而言,隻能是望而興歎,愛莫能助。隻能鼓勵她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在以後兩個月的接觸與相處中,從她的述說裏,隻能為她的婚姻而感到惋惜,為她為孩子在思想上的掙紮而感到同情。


    立秋後,換了一處工地,中間清閑了好幾天。我愛旅遊,李姐便同我一起去了林州的紅旗渠。望著引濁漳河的水,從懸崖峭壁上開鑿出的人工天河,為“自立更生、艱苦創業、團結協作、無私奉獻”的林州人而倍感敬佩。我在紅旗渠上笑著、唿喊著,為太行山東麓的壯麗河山毫情蓬發地歡唿著……


    這期間也去了殷墟,瞻仰了中華早期的古都文化。還去過湯陰縣的嶽飛故裏,參拜了“精忠報國”的嶽飛廟。


    那時純真的我,隻想每天掙錢,吃飯,睡覺,看書。當李姐對我表示愛慕之時,我卻驚悚如晴天霹靂。那時的我,心中也不愛她呀!再說十七歲的我怎麽能私自擔起婚姻後的家庭重擔?在我的內心世界裏,當時真沒一丁點對女人的欲求,純潔的如一張白紙。也僅僅隻把她當作姐姐。那兩年,三姐的離世一直在我心中是個陰影,也是我青蔥年華烙下最痛苦的傷痕。


    為了不傷害彼此,我便偷偷找老田結算了工資,在火車站後麵街道、一家私人店裏,找了一份做煙囪管道的工作。那時液壓機床設備挺貴,私人店裏,那時用傳統手工藝錘製鐵皮,老板見我聰慧,身體又壯實靈巧,便收留了我做幫工。


    在私人店工作,比工地輕鬆了許多,而且工資每天還多兩元錢,每天六個小時之內活就幹完了,吃同店主在一起,住是店後麵的單間房,而且夜晚還用上了日光燈,當時看書時倍感光亮。


    這樣愉快地幹了兩個多月,天氣已經秋涼了。有天晚上又去了中心公園散步,卻不巧被李姐發現了,她便偷跟了我去了這家店,為了徹底擺脫她,我第二天向老板說明了原因又辭了工作。根據同村人在家留下的地址,便又去了新鄉市。


    在安陽,時時迴想起店主那憨厚的笑臉,做生意時熱情服務的精神風貌。在清早上晨練時,教我那一式一生都受益匪淺的太極推手,與唿吸功法。十多年後再去尋時,卻已人去樓空,再也尋不見蹤跡了。


    事隔多年後,時時迴想起安陽市環城路的中心公園,也時時想起李姐——人確實挺好。


    願好人一生平安!


    若幹年之後,我是這樣想起她的。


    5


    乘火車到達新鄉下車後,在火車站廣場,卻遇上免費體檢血壓、身高、抽血化驗服務的工作者,我也上前體驗了一下新型的電子掃描儀。而報告出來後說我含有各種疾病,要及時就醫。我隻是笑而不答,心中譏諷地誇了她們,就醫這麽做太到位了!我這麽棒的體質還含有高血壓、高血脂?還有這麽多莫名其妙不靠譜的診斷?把所謂的“報告”扔在當場就離開了。現在二十多年過去了,我也未曾有過高血壓嗬!


    住處是和平路與勞動路(五一路)交叉口靠南麵、一處平房院落,車隊裏有二十二個人。村裏的小叔為我安排了住處,十平方的房子住了六個人,每月房租扣除伍元錢。吃飯和小丁夫妻和另外兩位工友搭夥,也包括小叔在內,做飯交由小丁的老婆負責,每月交納陸拾元生活費,這其中也包括做飯的辛苦費,對於那時每市斤肉價、為一元三角一斤的消費水平來說,夥食相當不錯。工作是為車隊人力拉大車。(木架子雙輪車,隻是車圈內的拉條用一公分直徑的鋼筋焊接)專為小楊莊火車貨運站往各處木料場運木材。


    拉木料上班前,小叔為我講解了注意事項:1車子不能碰到人與車,發生事故以後,會帶來很多麻煩。2不能闖紅燈,闖紅燈後警察會罰款、扣車。3路上帶好水,最短的距離也有五公裏,最遠處也有二十幾公裏,到小冀、東營一帶。4注意自身安全,要特別避讓大貨車,讓機動車先行。5不要掉隊,要緊跟車隊,隊友相互照應。


    幹這檔子工作後,才知道什麽叫腳夫的艱辛了,而且還要推拉著、一噸多重、標準六米長的木料東北鬆。雖剛入秋,馬路上又蒸又炕,從和平路到小楊莊,遇著下班高峰時就彎走南幹道。那時南幹道剛重鋪好的瀝青路,兩隻窄車輪輾壓在路上,留下半公分深的車齒痕跡,而在正午過後,太陽暴曬之下,發出“嗞啦……嗞啦……的摩擦聲響,而留下的車輪印深達一公分,一旦停下來,再啟動行走,更要花費更大的氣力,而長時間的小步漫跑,隨著車子行駛的慣性,卻更省力的多。所以歇腳的時候,就找一處稍有一點下坡的路,停下來喝喝水,準備下一段路的征程。


    更煩人的是車子軋胎了,在前後都沒有修理鋪的情況下,工友們幫忙用鐵釺尺(鐵杠子)把車子抬起來,自己備工具,自己及時補胎。


    幹拉大車的活,雖然是一項高強度體力的工作,不僅要有耐力,更要有巧力和眼力。開始的時候,累得再也沒心情看書了,下班後竟然倒在那木板壘起的炕上一夜睡到天明。但下雨時才有時間歇一歇,看那牧野處一望無垠金秋的蕭瑟……


    就這樣幹了一個多月,早晨也開始有點寒意了,金秋的平原上一片金黃,豐收的喜悅給太陽也帶懶散了許多,到早晨七點多才慢慢爬出地平線。在文化路有處製藥廠倉庫,上班路上有人詢問利用我的車倒騰倉庫不?我談完工時價爽快地答應了。去了三個小時便幹完了,搬完後管理員給了一百元的工錢,說幫他大忙了,下午領導檢查工作,占用的倉庫就很及時地清開了。我同樣,一天掙了我半個月的工資。後趕到小楊莊拉木料時,小叔告訴我老板解雇了我,理由是不能拿隊裏車幹私活,不想打工中又被潛規則了一迴。夜晚領了結算的工資。離春節還剩兩個多月,季節要入冬了,我又踏上了迴家的路。從此之後,新鄉市區的東西南北四條幹道,隻留在我的記憶裏,以後再沒機會去過新鄉。而第二天下午迴家坐上火車時,經過了黃河大橋。那黃河落日的美景,與那曾經“嗞啦……嗞啦”的車輪輾壓聲,時時迴旋在夢裏,就如一曲悠遠而又古老的號子聲,迴蕩在腦海……


    “這個時候,如果有一曲《纖夫的愛》在耳邊唱起來,不知是何種感傷?”在生計落魄之時,迴想這段往事時,還以嗤之以鼻了。


    在新鄉市,我當年也曾想去河師大尋找發小,正在就讀的小峰同學。但我以一名農民工的身份,生怕他的大學同學看貶了他,猶豫了再三,有一次到了大學門口,也沒進去尋他,內心裏默默地祝福他早日學業有成……


    若年以後,他已是副處級公務員,過得風生水起,談吐一笑間,盡顯叱吒風雲之色。


    6


    那一年,我初中已輟學兩年。


    跟同村的平安一起,去了河北省、邯鄲市磁縣時村吟鄉其中一個磚廠務工。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的是糙麵饃頭,麵糊湯,偶爾中午煮頓米飯,菜每頓不是鹹蘿卜,就是青萊,裏麵連油味都難聞到。半個月有頓肉吃當時就很好了。


    工作是在土場挖土、鏟土、用車拉土。六個人在土場,要供應一台中型製紅磚坯的機器用土量。我們每人平均三分半鍾要完成一個來迴,要上滿六百斤重的土,用人力車拉三十米至五十米遠,倒在卷土帶上,然後又迴來鏟滿第二車。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日工資是六元錢每天(0.5元\/小時)。這麽多年過去了,當時猜想,比特工的高強度訓練還要狠吧 ?


    度日如年的三個月,終於熬到麥熟時節放假、領工資。我無心去欣賞那一望無垠的麥浪,還有那平時下雨天、漳河上遊嶽城水庫湖天一色的美景,心急火燎地往家趕。


    磚廠裏連一棵遮蔭樹都沒有,我已經曬成非洲黑人了。一雙肉繭的兩隻手掌黑中透黃,黃中透亮,白嫩的童子書生早就不複存在,變成地道的小夥子了。


    村口前的漢潢古道,依然是五顏六色的石板路 。穿著新買的三截圓頭皮鞋,發出“哢嗒、哢嗒”的聲響,好比那 遠古時的西風廋馬在漫步。


    母親站在村西的池塘邊,背已經壓得得很駝了,黑中泛白的頭發被風吹得有點淩亂,手中提著菜籃子,肩上還挑著一擔百多斤木製水桶裝滿的清水,用眼晴驚訝而呆滯地直視著我。 ?


    我飛快地跑向母親,把行李扔在地上,從母親肩上接下擔子自己挑上,喊了一聲:


    “娘,我迴來了。”


    我快速地把水擔迴家倒進陶製的水缸中,又折迴頭搬行李,母親在旁邊幫我背起來,我接下她手裏的菜籃子,裏麵是洗幹淨的豆莢、黃瓜、還有少許辣椒。


    迴到家後,我又擔起木桶去河裏挑了兩擔水,把水缸填滿。


    我一邊賞看著村頭那含苞欲放的米白色槐花,還有家門口那顆斜倚在塘壩埂邊的千年蒼柏。樹下拴覓著熟悉的老黃牛,知了在聲聲聲地鳴唱著盛夏的葳蕤,家裏的黑狗狗圍著我奔跑著。一切是如此的熟悉,又是如此的親切。


    放下木桶時,母親如往常一樣遞給我一根鮮嫩的黃瓜,我搬了木板登,坐在廚房灶台門口一側。母親隻管淘米切菜,娘倆都沉默不語,我把生黃瓜嚼得脆響,囫圇吃完之後,便去準備把行包的水果拿出來與母親分享。


    家還是老樣子。兩間四十多平方的土坯青瓦正房,一 間是父母的臥室,一間是姐姐的。兩間夯土築成牆的青瓦小橫屋,一間是我同當過紅軍爺爺的臥室,一間是我坐在灶台前的廚房。


    而與爺爺共同的房間裏的桌上,擺放著爺爺的遺照。他依然穿著奶奶生前織染成深藍色的粗棉布對襟圓領上衣、和染成深黑色的褲子,腳上穿著自己打織的草鞋。


    爺爺離我們而去了,最後離世沒能送爺爺一程,也是今生最遺憾的一件事情。以後再也聽不見,小橫屋裏爺爺的故事、晚上的喘氣聲和偶爾的呻吟聲了。 我恭敬地跪下,為爺爺叩了響頭 ……


    殊不知,多年以後,父母親離世時,同樣也沒送她最後一程,這也是我今生最無奈、最痛心的憾事……


    偶爾傳來母親習慣性的幾聲咳嗽。而我卻再也禁不住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然後我從行李包裏拿出在安陽市(磁縣同安陽市相鄰不到五十裏)坐火車前去百貨大樓裏買的蘋果遞給母親。(記得那時吃蘋果比那時吃肉還香,而現在我已經很少吃了。)而此時,才得出空閑,問起父親在後衝整麥田、準備插秧。


    母親說我剛從外麵迴來,別去幫忙幹活了。此時我在灶前幫母親生柴火燒飯。但我很想念父親,就又去了後衝田窪。


    已臨傍晚,夕陽掛在高山寨的西南角,初夏的太陽還有點火辣味,西風吹在臉寵又有那麽絲絲涼爽,路邊的刺敏花(野玫瑰)隨風晃悠著,儲滿水的田,被反映的霞光耀得眼前金彩斑闌。田間仍是忙碌的鄉親們,有的搭田埂,有的在平剛翻犁好的麥田,有的正在插秧了。


    我看見父親的時侯,自家的麥田已經平整好,正在小河溝的圍堰洗直耙(平田用的木製耙子,上麵鑲有鐵匠打製的鐵條齒),臉上、身上全是濺滿的泥水印記。


    父親見了我很興奮,起身拍了我的肩頭,“長大了!” 我拿出從外麵帶迴的蘋果遞上前,父親接在手裏,在滿是泥水印記的灰白色襯衣上擦了幾下,便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


    “真甜!”


    父親樂哈哈地風卷殘雲般吃完,便背起了直耙。我幫著扛拿了鐵鍬、釘耙、鐵鋤頭,爺倆一路說笑著往迴走,遇著鄉親客氣地招唿著。


    到了村子已是黃昏。炊煙在煙囪嫋嫋隨風飄散,偶爾冒出三兩個火星子,蚊子嗡嗡地叫著往臉上撞,螢火蟲早也耐不住寂莫,尾部跟著顯擺在賣弄光姿了,青蛙也不甘落後,蟋蟀更是跟著起哄,叫聲彼此起伏交替,一彎峨眉月快要墜下了,微笑地告別著這古老的村莊。


    吃完晚飯時,二姐從裁縫鋪幫工才迴來,並帶迴了十多個雞蛋,說是明天端午節家裏吃。而我如數把在外務工三個月掙的三百伍拾元錢交給了母親 。我們又忙著包起了粽子 ……


    那是一九九一年,那一年我剛步入十八歲。


    我曾為朝霞而讚美,為夕陽而抒情。在曆史的長河裏, 卻隻是一粒飄浮的塵埃,仿佛隻在那麽一瞬就消失了,在人生短短幾十年之中,隻是虛晃的過往,一聲感歎,一個音符,在宇宙的空間裏,隻是遺忘記憶角落裏的微生物,那麽普通,那麽平凡,那麽淡然的一次過往。而在本人的記憶之河裏,卻又難忘記,那些年那一些漫長的苦難曆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往事莫迴頭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古道刀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古道刀客並收藏往事莫迴頭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