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現在連爬也快爬不動了。


    同行的人皆如他們一般骨瘦如柴、形同鬼魅,小雲兒沒念過書,不知道有一個專門用來形容他們的詞叫作「鵠麵鳩形」。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男人心想。


    前麵有一座城,幸好,守城的官兵沒有阻止他們這些饑民進入。


    他決心今日一定要為他們討來食物。


    他瞄定了一個穿旗袍的婦人,對方容貌秀麗,身量窈窕,手上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另一手抱著個裝滿了麵包的紙袋。


    孩子仰頭說了什麽,胖嘟嘟的手指不住地揮舞著,惹得女人輕笑了起來,俯身在其白嫩的臉上印了個胭脂味的吻。


    那是一位年輕的母親,家境優渥,性格溫柔,一定能體諒同樣帶著個孩子、卻走投無路的他。


    他拉著小雲兒走了幾步,停下,讓他留在原地等他——乞討這種事,還是他一個人來做罷。


    牽著孩子的母親被一個陌生人擋住了去路。


    她疑惑地抬起頭,先是一愣,而後倏然驚恐萬狀。


    那是怎樣的一個人啊?!


    她甚至一時無法確定那是否是「人」,對方形同地獄裏的餓鬼,身材高大,形容汙穢,那皸裂起皮的嘴唇隻屬於書中磨牙吮血的魔王,偏偏是這樣一具堪比死屍的軀殼,其麵部的兩個孔洞裏卻透著滲人的精光,那是……那是……是惡獸盯著食物的眼神,是要置她於死地的目光!


    她忍不住驚叫起來,同時一把抱住了身邊的孩子。


    魔鬼的嘴唇開合著,發出她聽不懂的音節。


    她不禁閉上了眼,身體簌簌發抖。


    好在這時身後有人跑了過來,那是護衛她和孩子上街的保鏢,平時聽她的吩咐隻遠遠跟著,不得命令不許上前。


    而現在她卻萬分感激他們的到來!


    魔鬼很快被摁倒在地,保鏢們都是十裏挑一的能手,果不其然一上來就大施拳腳,打得那魔鬼毫無還手之力。


    她漸漸迴過神來,猛然驚醒,看著那個同樣衣衫襤褸、形同縮小版的骷髏的人兒撲上前去,同她哇哇大哭的孩子一樣哭泣——他太瘦了,可能餓了許多天,連哭都沒什麽力氣。


    這時她也看清了,地上躺著的不是什麽魔鬼,而是一個普通乞丐。


    麵包早已散落了一地,她愣了愣,才想起來叫停。


    忙著安撫好哭泣的孩子,她吸了幾口氣平復情緒,然後起身。


    臨去前,她看了一眼地上那幾個沾滿了塵土的變形麵團,皺了皺眉,終究無言。


    「那幾個麵包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美味的東西。」


    陸免成看著他:「……時運艱難,食不果腹,不是你投靠日本人的理由。」


    「自然不是,」賀玉安冷冷地開口,「誰也不想做到那地步——若非我親眼看見我的父親被人分食。」


    「!」陸免成的眼球驟然針縮。


    後來的故事沒那麽多曲折,男人病了,一天天惡化下去。


    也許起初不是什麽要人命的大病,然而一路勞頓,加之稍有點食物就分給孩子,自身長時間得不到補給,自然愈加虛弱——他一個成年男人,總不能和孩子相比。


    也不是沒想過去做工,其時社會上有一類機構名為「貧民工廠」,由當地商會籌捐,另設董事會統籌管理。


    他親眼看著手提棍棒的巡查員將一個手腳並用、跌跌撞撞跑出大門的人捉迴去,金屬和骨骼撞擊的聲音在缺乏血肉阻隔的情況下顯得異常清晰。


    他帶著孩子走了,繼續出城——不能留在城裏,城裏到處都是這樣的「收容機構」,當政者為保市容不被影響,下令乞丐流民必須收容。


    城裏的人再錦衣玉食,他們也討不到一顆糧。


    「再後來,他就死了。」


    賀玉安頓了頓,仿佛想到什麽極其噁心的東西,喉嚨動了動把那股反胃壓下去,心中橫生出一股自虐般的快感:「然後他就被吃了。」


    「他快死的時候,他們就在一旁看著;等他死了,他們就走過來了。」


    男孩驚恐地哭道:你們要幹什麽……別碰我爹!


    然而無人理會他。


    剛死的人身體猶有餘溫,也不似那些死去多時的屍體會腐爛生蛆。


    男孩的哭聲漸漸與當初路邊小姑娘的哭喊聲隔著時空重合,同樣的撕心裂肺。


    他的靈魂迸發出驚人的勇氣一頭撞去,然而肉/體卻不堪一擊。


    「你見過吃人嗎?」他直勾勾地看著陸免成。


    「第一口咬在右手手臂,是個男人,第二個動手的是個女人,她選擇了大腿。後來是第三個、第四個,他們就這樣一口一口地吃掉了他。」


    男人變得支離破碎,其中一個進食者吃完後,起身,臉上還糊著血,看見了一旁早已呆滯的男孩。


    他走了兩步,突然拜倒在地朝男孩磕了個頭。


    等到飽腹的野獸盡散去,男孩這才默默走近,蹲下,撿起了掉在土裏的百合髮簪。


    故事講完,陸免成的眼神裏不由自主地帶上了悲憫,卻又很快被他掩飾了。


    他沒忘記自己作為一名審訊者的身份。


    「你跟大島百合是怎麽相認的?」


    無怪乎他這樣問,因為這整件事實在是太過巧合,仿佛設計好的圈套——一個歷經磨難的男孩,一個炙手可熱的戲子,一個掩人耳目的身份,一個恰到好處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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