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上。


    陳珂注視著傅晚晴和楊世彥的船逐漸遠去,直到消失不見。


    他剛剛從屬下口中得到王正豪已死的消息,有些始料未及。


    楊世彥那個精明的小狐狸答應了他那麽多條件,就是想要借刀殺人,最終怎麽親自動手了?


    無妨了。


    王正豪一死,這批黑土變成了無主的貨,他有時間沿著內河航道一寸寸查過去,也算是一件好事。


    陳珂派水鬼下水撈江,他便坐在河道邊,看著遠處水天相接。


    臨近入海口的江麵上飄著幾條小漁船,風平浪靜,上麵幾個頭戴大簷草笠的漁民佝僂著腰,正在撒網捕魚。


    時不時有兩艘大貨輪駛過,漁船稍稍避讓,井然有序。


    半天過去,撈江的水鬼上了岸。


    水鬼嘴裏叼著半根草莖走過來,微微向陳珂一躬身,道:“陳爺,找到了,水下,十隻密碼箱,就在西陵的那個漩兒,至少價值這個數。”


    說罷,他伸出手比了個“五”。


    五十萬,真是大手筆,陳珂心中暗道。


    “多派幾個人下去,全部撈上來,也不用試密碼,直接銷毀了吧,別留著禍害人。”陳珂揮了揮手。


    水鬼紮進水裏,不久後,十個黑色的箱子浮出水麵。


    “準備好了告訴我,我親自盯著。”陳珂麵色不善。


    五十萬的黑土,對誰來說都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天堂地獄一念之間,但中間橫亙了國與民。


    他陳珂不齒做這個生意,其他人可不一定。


    大火迅速燒起來,陳珂親眼看著黑土被銷毀,尖銳刺鼻的味道令人作嘔,烏黑的濃煙直入雲霄,遮天蔽日。


    黑煙片刻就會消散,黑土貿易的陰霾卻是籠罩多時。


    火光明滅,不斷跳躍,映在陳珂金絲眼鏡後的雙眸中,他一下子想明白了一切,不禁輕笑著搖了搖頭。


    不知不覺中,楊世彥答應他的兩件事全都完美解決。


    黑土走私一案正如傅晚晴那日所言,交易地點在水下,今日被他破獲。古董沉船案,真兇雖被楊世彥刻意隱瞞,但船運公司一開,航運業必定恢複往日的繁榮,到時候真金白銀流入口袋,真兇也就不重要了。


    楊世彥真是厲害,揭露他想揭露的,隱瞞他想隱瞞的,卻讓人挑不出任何錯處,這四兩撥千斤的手段,果真是讓人望塵莫及。


    還有一點陳珂怎麽也不可能料到。


    楊世彥會甩手走人,把黑土一案放心交給陳珂,是看準了他不似其他幫派中人一般見利忘義,任由黑土貿易禍國害民。


    楊世彥看人很準的,一眼就夠了。


    輪船在海上漂了三天三夜。


    到了香港,楊世彥租了一處公寓,帶著傅晚晴住了進去。


    屋子陳設低調卻奢華,實木的家具暗刻雕花,不顯山不露水,倒是很符合楊世彥的氣質。


    “快來接電話。”傅晚晴衝裏屋收拾東西的楊世彥。


    “你如何知道徐叔叔在哪的?”楊世彥沒想到船上隨口一說的話,傅晚晴卻當了真,他快走兩步接過電話。


    “屋門口有書報框。”傅晚晴一邊梳頭發一邊衝桌上的報紙努努嘴:“我都拿進來了,接完電話你自己看。”


    “徐叔叔。”楊世彥輕輕喚了聲。


    “晚晴說你興致不高,讓我和你說說話。”徐昔文上來就沒句好話:“你應該清楚,你還有把柄在我手上呢。”


    如何調動楊世彥的情緒,徐昔文比誰都明白。


    “那日和張少帥在懷昌飯店留下的照片,應該還在您手上。”楊世彥絲毫不擔心:“徐叔叔,您不會害我的。”


    “我在國內,還能考慮要不要要挾你一下,現在……”徐昔文輕笑兩聲,吟了句詩:“是非不到耳,名利本無心。”


    “徐叔叔能如此想,真替您感到高興。”楊世彥輕聲道。


    徐昔文靜靜等待著楊世彥的下文。


    “等南下平亂之事了結,我想出國緩一緩,國內時局太壓抑,我要喘不過氣了,徐叔叔能不能收留我一段時間?”


    “怎麽,你也想當逃兵啊?”徐昔文的語氣中沒有嬉笑,隻剩落寞:“真是稀奇,革命黨之前舉步維艱,你死心塌地,現在革命如日中天,你卻要跑。”


    “我不知道我做的究竟是對是錯。”楊世彥聲音是同樣的落寞。


    曾經他堅信不疑,提出那麽多光輝理想的裴先生與北洋政府的暴政不一樣,一定能帶領國家走向統一安定。


    但如今的革命黨中,譚先生精於算計,曾先生城府深藏,黨內派係林立,明爭暗鬥風起雲湧。


    “國內發生的事我都聽說了,你做的對。”徐昔文給予了楊世彥毫無保留的肯定:“你不忍心看國家四分五裂,滿目瘡痍,你是會拿出行動的。”


    被說中心事,楊世彥眼中的光迴來了些許。


    “可惜你比我還生不逢時,若你早生幾年,我定帶你一起出征外蒙,讓你在我帳下做參謀,見識一下什麽是真正的揮毫萬裏,一展宏圖。”徐昔文憶起那些指點江山的歲月,現在隻剩下歎息。


    “心馳神往,但如今身不由己。”楊世彥目色奪人:“就像您明知道蕭叔叔不該出頭做這個執政,卻還是為了蕭叔叔縱橫捭闔……”


    “是啊,身不由己。”徐昔文歎道。


    他若是做了該做的事,便是忤逆了大哥蕭奉義的意思。楊世彥若是做了想做的事,便是與他的一身血脈割席。


    “想做什麽,就放手去做吧。”這是徐昔文從來沒對楊世彥說的話。


    良久,電話那邊才傳來楊世彥輕輕的一聲迴應。


    “但你要想明白,最終何去何從。”徐昔文出言提醒:“你真幻想著車到山前必有路,要等你們父子反目,刀兵相向的時候可就不可挽迴了。”


    “如果真有那麽一天,徐叔叔會怎麽做?”楊世彥有些迷惘。


    “我會幫大哥拿到他想要的,然後……我也無顏於世了。”徐昔文不禁想,真的有理想和大哥的知遇之恩勢不兩立的那天嗎?


    “不會有那一天的。”楊世彥輕聲道。


    知曉了徐叔叔的心事,那他自己的選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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