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聽南思索會,歪著腦袋低聲問左止元。


    「王老爺子平時看戲嗎?」


    「他當然看,」左止元也小聲迴應,「他是小冬皇的忠實票友。」


    「那左董呢?」


    「也是。」


    「你覺得小冬皇好相處嗎?」


    「挺好的呀。」


    饒聽南無奈點頭。


    好嘛,如果按照這個標準,她覺得自己應該得不了什麽好臉色。


    「經典來了。」左止元揉揉她的手,低聲提示。


    饒聽南抬頭,耳旁瞬間響起了前所未有的,山唿海嘯般的歡唿。


    「白虎大堂奉了命,都隻為救孤兒舍親生,連累了年邁蒼蒼受苦刑,眼見得兩離分……」


    台上人身著一聲黑衣,黑須黑冠,手持節杖,咿咿呀呀唱著。


    盡管之前已經聽了不少她的唱白,饒聽南依然忍不住感慨。


    真好啊。


    唱腔端嚴厚重,完全聽不出扮演者是位女性。


    嗯,她也隻能聽出這些了。


    饒聽南心裏開始犯愁打鼓——要不然,還是趕緊補補課吧。


    又坐了小半個鍾頭,一曲《搜孤救孤》唱完,觀眾散場,左止元拉著饒聽南,悄咪咪溜到後台。


    後台亂糟糟。卸妝的,抱著衣服跑來跑去的,伴隨著嬉鬧聲和道具師偶爾的大吼。但大概當代第一老生總有些特權,左止元帶著饒聽南摸進一間小屋,裏麵正是正在卸妝的小冬皇。


    「來了?」女人轉身,沖左止元笑笑,「小元,你先出去。」


    左止元向饒聽南投去一個自求多福的表情,聳聳肩,關上了門。


    饒聽南打量著麵前的女人:她的妝卸了一半,鬍鬚和黑冠都已經取下,露出了一張俊秀清麗的臉。


    再想想方才聽到的聲音,她忍不住挑眉。


    這音色,和方才戲台上的完全不一樣啊。


    「唱白是唱白,平時說話是平時說話,自己找地方坐,」女人看懂了她麵上的疑問,淡淡說著,麵上的笑意在左止元退出屋外後就消散了,態度甚至稱得上淡漠,手上依然在卸著臉上殘餘的油彩,「左董說我這裏是你的最後一站。」


    「是。」饒聽南拉把椅子坐下,饒有興趣地看著麵前這位算得上是自己同齡人的小冬皇。


    「哈,」女人唇角扯起一絲無奈又自嘲的笑容,「我何德何能能與王老爺子和吳部相提並論?」


    「左董這樣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饒聽南微笑迴應。


    「或許吧,但其實他並沒有告訴我要我和你說什麽,我也不知道也和你說什麽,」女人卸掉臉上最後一點兒妝後,轉過身看向她,「他隻是要我唱這齣戲給你聽而已。」


    饒聽南:……


    左董有沒有考慮過我其實聽不懂?


    「你知道這是哪出戲嗎?」小冬皇用手指將自己的短髮往後梳了梳,紮起一個清爽的狼尾。


    哦,謝謝,這題我壓中了。


    「《搜孤救孤》,」饒聽南緩緩說,「民間故事趙氏孤兒改編的。」


    「故事梗概也都知道了?」


    「差不多。」


    「夠了,也不指望你知道太多,」小冬皇向她露出了第一個笑容,「你覺得這個故事怎麽樣?」


    「很符合國人的傳統審美,」饒聽南斟酌著言詞,「忠良之後的唯一遺孤,在諸位忠誠正義人士的犧牲保護下逃脫抓捕,長大成人後血刃仇敵,簡直處處都戳在人的爽點上。」


    「是麽?」小冬皇笑了笑,「你覺得那個代替他去死的假嬰兒無辜嗎?」


    「非常無辜,」饒聽南聳聳肩,「但無論從戲劇角度,還是從人物塑造角度,亦或者是推進故事情節醞釀更深的仇恨來看,那個無辜的嬰兒都非死不可。」


    「是啊,非死不可。」小冬皇唇角揚起嘲諷的弧度,沉默了一會。


    「我不喜歡這個故事,甚至稱得上厭惡。」


    饒聽南愣了愣。


    「你應該知道,我是一個孤兒,」小冬皇並沒有給出答案,而是直接轉到了下一個話題,「當我還在沿街乞討的時候,我無數次想過,我是不是隻是被搞丟了,他們並沒有不要我。」


    「不要用那種愚蠢的安慰眼神看著我,」她淡漠地看著饒聽南,「我不需要安慰,這對我來說也不算傷疤。」


    「嗯,那個時候,我經常做夢,夢見有一天會有人找到我,抱住我,告訴我,我其實是他們的寶貝女兒,然後我被接迴大房子裏,在香香軟軟的被子裏,聽著母親唱的搖籃曲入睡,一睜眼是水晶吊燈和雪白的天花板。」


    「但我每次睜眼,看見的隻是橋洞,聽見的隻是汽車的轟鳴,聞到的隻是食物腐爛的味道。」


    饒聽南抿抿唇。


    「後來呢?」她輕聲問,「你出名後,有試著找過他們嗎?」


    「有,」小冬皇點點頭,「我找到了,但令我大失所望的是:他們不過是普通人,費盡心思養著八個孩子。」


    「我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測人的,但大概他們也真的隻是把我搞丟了——畢竟養八個孩子和養九個孩子也沒什麽分別,我並不重要,也並不需要費盡心思找。」


    「所以,我遠遠的看了一眼就走了。」


    饒聽南輕吐一口濁氣。


    是啊,世界上哪有那麽多結局圓滿的故事。


    人間哪有童話。


    「所以我討厭這個故事,」小冬皇轉著拇指上的玉扳指,話鋒一轉,又迴到了剛才《趙氏孤兒》的話題上,「憑什麽,復仇隻是英雄之後的專屬,憑什麽,枉死的普通人隻能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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