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餚一時間腦袋都要大了,他深深唿出一口氣,「如何?」


    「不必費心了,那些少年並無神智。」


    「那你就不在乎原因?」


    「很簡單。」「沈珺」說,「他們都死了。」


    這下洛餚要溜之大吉的步子再邁不開,倒是身側青竹長鞭一甩,十分不耐地消去冥火半邊氣焰。


    「什麽因因果果生來死去,猜什麽謎語!」


    奈何「沈珺」不為所動:「洛餚,你難道不覺得他們眼熟麽。」


    原本被置之腦後的思緒續上了弦,彼時遙望懸崖對麵的身影,洛餚不由感到心間微澀,思忖著究竟是什麽樣的前因,才會引出這般後果。


    襄州之亂。


    「但那一年發生了什麽.......我不記得......」


    襄州那一場無妄之火,令沈珺失去了爹娘、族親,想來必定是痛徹心扉的憾事。洛餚不知如何開口,怎料「沈珺」輕描淡寫:「沒什麽,『我』還應當感謝你。」


    洛餚訝然:「感謝我?」


    「沈珺」的目光因越過他肩頭遠望,顯得有些空落落的,像指尖穿破水麵的一瞬間。


    「那一日,不過霜降,居然飄起了雪點。」


    庭院四周的圍牆很高,積滿雪後,簷邊就像天際的一片雲朵,而高牆之外的天空,廣闊得一眼望不到盡頭。


    「我被那個女人罰入靜室。」


    揮之不去的逼仄感吞噬著感官神經,密不透風的銅牆鐵壁自四麵八方向他合攏,就像被封在地下皇陵裏的妃嬪匠工,又或是諭告言為宗法、為禮度而陪葬的器皿。


    「不知過去多久,敲擊聲響了。」


    他心髒一瞬砰砰跳得飛快,當匣子打開一條縫隙,光線透進來的時候,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毛茸茸的發頂,隨後是一雙逆著光的眼眸,讓他仰頭看牆沿樹梢肆意生長的枝叉,像一絲不苟的隸書中一抹決然的頓筆,墨跡從宣紙邊緣伸出去。


    伸得很遠、很遠。


    「我糾結半晌,最後同你翻過牆沿——一個有違君子禮教的決定。出城後不久,流寇所縱之火便燒了起來,蔓延得很快,人人自顧不暇。那樣狹窄的、木製的、上鎖的匣子,嗬,是不是也挺像一副棺材?」「沈珺」的目光再次落在洛餚身上,「『我』會做出這般決定的概率約莫千分之一,除卻我,與你們熟知的漌月仙君,所有的『沈珺』都會在那一場大火中喪生,江河東去,兩袖空空,一無所得。這便是他們沒有神智的原因,因為他們根本就『不存在』。」


    洛餚腦海好像有白芒一閃而過,隨後浮現少年麵容,籠罩在虛飄飄竹影走龍蛇的夕照下,隔著層如夢似幻的薄紗。


    洛餚一瞬不移地目視眼前之人,試圖在記憶中拚湊出與少年相似的部分,然忽而感到其中詭譎:倘若「沈珺」和沈珺的選擇是同樣的,那麽哪一個霎眼,是影響因果循環、命運分束的岔路口?


    可旋即洛餚又晃了晃腦袋。不重要,洛餚心道,過去既已過去,便並非眼前最緊要之事,與其苦憶往昔,不如思量如何長相守,離開鬼域門,他同沈珺才有機會將原委當麵道來。


    他想此域玄妙已解開十之八九,可他仍揣摩不出玄度的圖謀。


    什麽樣的答案呢。


    玄度幾番到往抱犢山,都是為關上鬼域門,甚至不惜擔上阻遏亡魂往生的重罪;而地府以尋物為由相托,也是為借他之手打開鬼域門,所以兜兜轉轉,疑問的核心,仍舊圍繞著亡魂轉生的通道?


    洛餚竭力迴想初次來時,在亢龍有悔處所見的、無限幽深的、似乎空無一物的洞。光是迴憶,便頃刻將他思緒一口吞噬,極端凝思之下,甚至可以聽到太陽穴處神經突突跳動。他對這隱藏在奇門遁甲內的奧秘曾有諸多猜測,暗想也許它並非無數輪迴交疊、時間擠壓,被浩瀚不可計數的魂魄和記憶不斷堆積、扭曲、螺旋而坍縮成的「終點」,卻依然說不上來它究竟為何物。


    「鬼域門,到底是什麽?」


    「沈珺」道:「你不是迴答過我,鬼域門是世間亡魂前往幽冥的通道,生死輪迴,既為常理。」


    可洛餚聽罷眉心更緊。不對,不該是這般無可轉圜的答案,因為這註定玄度的汲汲求索隻會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除非玄度所謀求的並非長生,可方才玄度沒有否認,他連殺親屠門之舉都不屑推諉,更無粉飾是非的必要。


    洛餚隻覺頭痛難耐,耳畔猝發尖銳暴鳴,好似百年老鶚成木魅,笑聲碧火巢中起。但周遭分明安靜得近乎針落可聞,唯有冥火洞穿浮屠的嗶啵聲響。


    寺外孱弱的金光被昏暗放逐,而不知所起的風灌進這一方天地。


    旋轉著、打起圈兒。風的形狀是無法捕捉,總要憑藉一種載體,洛餚怔怔望著婆娑的火焰,突然覺得肺腑間奇寒徹骨,他才意識到「沈珺」將「輪迴」二字咬得分外清晰,含著些意味深長的餘韻。


    悠長的尾音,如有實質,好像迴環——自古流傳鳳凰涅槃、蛟龍銜尾,它們不斷從吞噬中獲得新生,象徵無盡無限、無始無終的循環輪迴。


    此刻洛餚忽然明白,他曾猜想的終點之說的確對了、又僅僅對了一半。


    「沈珺」見他怔愣,薄唇微啟,正要說些什麽,卻被他食指抵在唇邊的舉措打斷,那雙眼眸鎏金帶亮,仿佛由融化的明月澆鑄。


    當時——當沈珺化名景昱時,言可借搖光獲知千裏外之事或許並非信口胡說,既然沈珺可以留下言靈,那麽以玄度修為,在他身上神不知鬼不覺地弄些窺聽的印記再容易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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