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指甲修剪得平滑,卻隔著衣料幾乎要掐到肉裏去。分明日日誦讀著春蠶到死絲方盡,為什麽沒能做到、為什麽沒能做好...


    爹娘為他賦名「珺」字,不就是希冀他「君子如玉」麽?而他居然出了差錯,居然退縮、居然袖手旁觀...倘若流民真因這半口饅頭死去,那他豈非見死不救的幫兇?先生所諄諄教導的日行一善,竟然被一時私念影響,盡數拋卻腦後了。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自己怎麽能如此坦然地言「不要」,就算真被「茹毛飲血」,又有何妨?爹爹前日才反覆叮囑「要成大器」,要捨生取義、要寧為玉碎、要留取丹心,如果叫流民吃了他,他一人之命,或許可以救二十個人啊…


    不可以流淚。母親說,不可以有眼淚。


    因此他轉頭麵向窗框,馳過的風灌進眸底,心想他為何這般自私,為何學習多年仍一無是處,為何要令爹娘失望。錯覺自己小小身軀已大半掉落窗外,頭腦內叫囂著掉頭、掉頭,要迴去,要讓他們吃掉我——四肢被牙齒啃噬,皮肉被咀嚼,內髒被吞咽,可是這樣,他才能完成旁人期待的救贖,他所學的君子之禮,不正是為了如此嗎——


    馱轎拐過道轉角,他透過半掀的帷裳,瞥到一人沿牆根走著,草鞋「咯吱咯吱」叫嚷,渾身灰撲撲的,甚至能從單薄衣衫瞧見肩胛骨起伏的輪廓,垂下頭去時,發梢掃過的後頸露出一截頸椎骨小山丘似的凸起。


    那人身量抽條得頎長,罩在粗布單衣裏,摸了下前額,骨節分明的手指便沾上些許血汙。


    可憐的、無家可歸的、亟待拯救的人。


    他的心髒倏忽砰砰狂跳,此時風拂過帷裳,綴珠碰撞發出清脆而空靈的音籟,馬兒噴出一口熱氣,鬃毛像田原鮮活瘋長的野草,火燒不盡,風吹又生。


    那人抬起眼,令他對上一雙琥珀般,駐留於世千萬年的瞳眸。


    沈珺忽然想起,小黑是什麽了。


    第0123章 小黑


    「小少爺,落雨了,迴屋裏去吧。」


    一把紙傘撐在頭頂,雨絲隨稍斜的傘麵傾泄,匯聚成晶瑩剔透的珠鏈,傘下身著素衣的小孩已然濕透了,正小幅度地打著寒顫,卻仍站得端正筆直。


    「我謄錯了字,娘說要讓我記得。」


    沈珺目不斜視地凝望著院中楠竹,心內將出錯的文章一再復誦,旁側人卻半蹲下身,道:「您已知錯了,此刻迴去,夫人也不會知曉的。」


    天色將晚,雨打竹葉窸窸窣窣。他默然未語,也未有動作,視野內卻倏然劃過道動影。


    他心間一跳,不由轉目,認出是僕役雜院內的狸奴。


    隨即不動聲色地收迴視線,隻當作沒有看見,「去年冬天府裏有許多野貓的,一個寒冬過去,倒少了不少,不過留下來的都毛色發亮,肚皮滾圓。」


    阿原笑著續道:「許是有好心人——」


    「是貓吃了貓麽。」


    阿原一愣,「小少爺怎會如此想。」


    是啊,他怎會如此想。三字經首語「人之初,性本善」,而今理應是最天真無邪的年歲才對。


    沈珺又往那狸奴溜掉的牆角一瞥,問阿原:「母親還在生氣麽?」


    「夫人怎麽會捨得生您氣呢,夫人素來最疼愛您不過了。」


    他這才挪動步子,無聲呢喃:「...所以不能再出錯了。」


    淋雨後身子顯出幾分沉重,麵額上隱隱發燙,捂進被褥中卻又四肢冰涼。阿原喚來醫師,言他是起了低燒了。「可要告知夫人?」


    他搖搖頭,每日例行的課業並未因此擱置,要謄寫的文章倒是又多了一遝,母親在晚膳時來看他,素手翻過墨跡字字工整的宣紙,秀淨麵龐露出點笑意,柔軟雙唇貼了貼他的額麵,「珺兒做得很好。」


    就寢前他不由撫摸著被母親吻過的一小塊皮膚,問阿原:「還燙嗎?」


    阿原替他掖了被角,「有一點。」


    可母親都沒感覺到呢。


    他讓阿原留了一盞燈燭,婆娑焰光似浪潮般時消時漲,與庭中一片冷清的月影交相輝映。


    幾日後天終於放晴,他得以在午憩間散步消食,阿原會在這時來看他,他問阿原:「我今日可以出門麽。」阿原說:「夫人沒提。」


    饒是院內僅有婢女僕從,他站姿仍是筆挺得能捉去當旗杆。四方粉牆圍合的天空中偶有鳥雀振翅一掠而過的疾影,他在心內琢磨著那是什麽鳥兒,麻雀嗎?


    傍晚母親提來點心,問他今日都學了些什麽,他背誦道:「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


    母親又道:「先生說明日學什麽?」


    「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母親淡淡地笑,「娘相信珺兒一定能做到。」


    他想母親的言外之意是「娘希望珺兒一定要做到」,此時提梁食盒被打開,氤氳的白氣依然溫熱,糯米糕點以桂花點綴,母親執起一枚遞到他唇邊,「是花生餡兒的。」


    他垂眸咬了一口。沒言他實則討厭花生餡的點心,食用後皮膚會起紅色的斑點,癢癢的。


    食不言、寢不語,晚膳過後,母親便走了,翌日再見,仍是關心道:「珺兒今日學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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