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了,聖上仍不肯歇下。


    福元麵色焦急,來迴踱步打轉,「張都知,這可怎麽是好,太醫日日來請兩迴平安脈,謝先生的方子也吃了一劑下去,都道是聖上痊癒了,可……」


    他說不下去了,長嘆了一氣。


    北境事發這些天,聖上好似真將徐閣老的話聽進心裏去了,遵著醫囑,按時用膳服藥,事事以龍體為上,大局為先……病情逐漸穩定,麵上看似康健如初。


    可隻有近身伺候的福元最清楚不過,聖上從前那樣溫文悅色的一個人,這幾日卻變得愈發沉默冰冷,毫無生氣,隻是如被操控的提線木偶般將自己埋進政事中,日夜不歇,鮮少合眼,更聽不進任何人的勸阻。


    就像是把自己一個人關起來了似的……康健如初的皮囊剝開,裏麵是陳屙舊疾的鮮血淋漓。


    「……聖上這是心病,」勝春垂著眼,雙眉間愁緒萬千,「眼下情形,怕是隻有世子爺好轉,才是醫聖上最好的良藥……」


    勝春也說不下去了。


    心病還需心藥醫,可北境那頭……神醫得了消息即刻趕往寒州為世子爺醫傷,然而日日密函送到福寧殿前皆是噩耗。


    雖傷未及五髒心脈,可北境王薨歿對世子爺的打擊太大了,至今未見甦醒動向。


    兩人不敢將密信送進殿裏,怕聖上鬱結復返,病情更深,冒著殺頭大罪將其攔下來,可聖上當真不知道麽?


    兩人一時無言。


    倒春寒,風冷得刮骨,眼瞅著快到四更天了,隔窗而望,殿內落在窗扇上的那道孤影卻不見半分動作。


    福元嘆了口氣,眼眶發熱,還是走進殿裏,輕聲勸道:


    「聖上,天都要亮了,咱們歇下罷……您不顧及龍體,也該顧及肚子裏的小殿下,臨盆在即,他吃不消的……」福元險要落淚,卻還是憋了迴去。


    沈弱流怔了會兒,從案上緩緩抬眼,卻並不開口,木然地起身,站起的瞬間踉蹌了一下……福元趕忙搭手扶住他,知他這是聽勸了,便將人扶著到帳子內躺下。


    直到看見聖上合上了雙眼,才將燈吹了退出去。


    「聖上歇下了?」勝春問。


    福元將門帶上,沉默地點了下頭。


    勝春沒有說話。


    今夜是歇下了,可明夜後夜呢?


    兩人守著殿外,望著陰沉沉的天穹,隻覺得喘不過氣來……


    到了後半夜,風越刮越大了,就像有人徹夜不息悽厲地嗚咽哀嚎著,不知是心有多痛。


    福元與勝春親自守著夜,這會兒雖雙眼大睜著,神思卻都有些恍惚。


    嗚咽聲和著風縈繞於耳,卻像是從殿內傳來的……


    「聖上!是聖上!」勝春猛地一激靈。


    福元也完全嚇醒了,推了殿門快步入內……一盞昏燈下,聖上就那麽赤腳散發地站著,孤寂的影在背後拉的細長瘦弱,不知從哪兒尋來一件紅衫穿在身上,神色迷惘,像在找什麽。


    他看見了福元,便走上來死死抓住他,淚大顆大顆止不住地下落,沾濕衣襟,卻並不慟哭出聲,隻是輕聲問道:


    「福元,霍洄霄呢?你們有沒有看見霍洄霄?朕總聽見他在喚朕,可卻怎麽找也找不見他……」


    福元嚇壞了,扶住他,雙目通紅,也跟著落淚,


    「聖上可是做夢了,世子爺……世子爺在北境呢。」


    「是了,他在北境……是朕親自將他送去北境的……」沈弱流捂住心口,滿麵淚痕,卻強扯出一個笑,一時間也不知究竟是在哭還是在笑,


    「他那麽聽話,即便是朕為了皇位送他去赴死竟也甘願,可真夠蠢的……」


    福元扶著他單薄搖搖欲墜的肩往榻上走,哽咽地不成語調,


    「世子爺可不蠢,他是心悅聖上……奴婢曉得,聖上苦啊!聖上與世子爺都沒得選。」


    沈弱流淚流不止,笑意卻愈發燦爛,


    「他說待得勝歸來,要與朕成親,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朕將這喜服穿上了……他怎麽不來迎朕呢?」


    「……世子爺一定會來的。」福元看他含笑展臂,忍不住抬袖拭淚,「世子爺會來的,咱們先歇歇,等著他來……」


    沈弱流垂下眼不說話了,福元將他扶到榻上半躺著,正拿著帕子給他淨麵,勝春剛好帶著張太醫迴來。


    殿中一時間燈火通明,徐攸也得了消息,張太醫診完脈,正在施針,徐攸進來,看了眼沈弱流,神色罕見地慌亂失措,「怎麽迴事?」


    福元將眼淚憋迴去,將情勢大致說了一遍。


    張太醫施針的間隙又拱禮迴稟,「聖上心中鬱氣久積,故引發了癔症,容下官施完針方可轉醒……隻是鬱結於心,醫心為上,若不能找到鬱氣根源,聖上怕是無法徹底康復。」


    徐攸默然,看著榻上失魂落魄,滿目血絲的沈弱流……他看著長大的聖上,此刻亦是滿心悲慟。


    殿外風聲如舊,催得人淒涼冰冷。


    施完針張太醫被勝春帶了出去,福寧殿門緊閉,以保今夜之事不會泄露分毫。


    沈弱流眼眸轉動一瞬,逡巡一圈之後,神色仍舊是迷惘的,似乎不知今夕何夕,更不識得眼前人是誰。


    「聖上可是還有哪兒不舒服……」福元哽咽著,眼眶通紅。


    沈弱流沒什麽反應,神色卻逐漸清明起來,同時也痛苦起來,像是被人從一個美夢中強硬地喚醒,不得不麵對狼藉的現實,壓抑多日的所有情緒猶如潮水嘩啦一聲全湧上來,痛得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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