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所白光經掠之地,黑地磚變成了青玉底、檀香木畫成了梧桐梁,紅漆石雕成了沉木柱,浮綠頂化作了琉璃瓦。


    ——雖隻是個幻象,卻也需要大量財帛維持這幻象中華貴景狀,馮嶺看得兩眼發直,他張大了嘴,一時說不出話。


    宋持懷卻自動忽略了這刺眼的金玉殿,他一眼看到躲在沉木柱後渾身顫抖又怒又怕的華衣少年,抬腳上前,問:「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咬著牙,看向他的眼神又怒又懼,還隱隱有瑩光閃爍。


    宋持懷知他是被昨夜的那場變故嚇到,抬手想要安撫,少年卻驀地往後退,讓他的手就這麽尷尬地停在半空。


    宋持懷一頓,竟是低低笑了出來。他的笑聲極輕,若不細聽,甚至難以察覺:「別怕,我跟昨天的人不是一夥的。」


    說是這麽說,少年看著他勾起的唇角,忽然用力一推,一出聲就暴露出強忍的哭腔:「壞人!」


    半大少年沒多少力氣,又是沒修煉過的凡人,宋持懷隻有衣角輕動,他將腰間撞出清脆聲響的環佩順好,低聲道:「魏士謙是我的恩人。」


    魏士謙是魏氏家主,也是昨夜那場殺戮中死狀最悽慘的人。宋持懷今早趕到的時候就看到他的屍首被晾在魏氏正門大院,血肉肝腑已被烏鴉分食,看不出一塊好肉。


    少年有些愕然,他年紀輕、經歷少,正猶豫著該不該信宋持懷的話,又聽他說:「昨夜那幫惡人若知道你還活著定會去而復返,你留在這裏,會很危險。」


    這話一落,少年臉上血色瞬間褪盡。


    再顧不得宋持懷的話是哄是詐,他現在滿腦子隻有「去而復返」四個字,隻覺得一股熱血瞬間湧入腦腔,也分不清是氣的還是怕的:「他們還會迴來?」


    宋持懷站起:「我不知魏家與誰交惡,但既然做到了這個地步,想來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他向來體虛,蹲久了再站起眼前總是一片灰黑,往往要好一會兒才能緩過來。於是馮嶺又來扶他,宋持懷借著他的手站了會兒,終於好點,才又看向比自己矮一個頭的少年。


    少年猶豫了會兒,用力擦去臉上已經幹涸的淚痕:「你……你能帶我去報官嗎?」


    「報官?」


    久違的詞在唇齒間輾轉開來,宋持懷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對方在說什麽,眸中新添譏諷,「你以為報官就能抓住兇手?」


    少年不解他的疑問,更因為他的嘲弄感到羞窘,聲音都不自覺放大了:「不然呢?」


    「若是普通人也就罷了,可——我問你,你以為仙家的事,人界的官府敢管嗎?」


    「仙家?」


    少年一愣,「鄴城哪兒來的仙家?」


    九州地域雖廣、靈脈雖深,卻並不是每一個人地都適合修煉。就如鄴城靈氣稀微,不屬仙地,此處普通凡人居多,雖偶有修士途徑過往,終究是少數,除了鎮守此地的王氏以外,平日裏很難見到修道者。


    想到什麽,少年渾身力氣像被抽幹,幾乎要站不住:「你是說,是王家……」


    「應該不是。」宋持懷搖頭。


    他站得久了,總覺不適,於是走到幻象正中那張供桌邊坐下,緩了口氣,「王氏鎮守鄴城,行要服眾,就算真要對付魏家,也不會留這麽大把柄。」


    少年不知道他嘴裏的「把柄」是什麽,頓過之後想要詢問:「那……」


    「你留在這裏會很危險。」


    宋持懷拿起桌上的茶壺,沒晃出水後又遺憾放迴,「但如果跟我走,你還能撿迴一條性命。」


    少年抿唇,他不知道能不能信宋持懷的話,但有一點對方說得很對:以昨夜歹人對魏家趕盡殺絕的勢頭來看,如果他們知道自己還活著,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可……


    正他思考之際,高堂上又傳來了宋持懷冷清的聲音:「你的名字?」


    「……魏雲深。」


    躊躇片刻,魏雲深還是交代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想這人這麽久都沒對自己動手,起碼暫時是不會害自己的,心底的焦慮也減緩不少。


    想了想,他又解釋:「你方才說的魏士謙……他是我爹。」


    驀然,鑲金雕玉的供桌旁勉力支撐著頭的宋持懷眸光銳利起來。


    魏雲深本是想著有父親這一層恩義在,他率先托出自己的身份好多求個好處,眼下卻被宋持懷的目光盯得發毛,不自在地抓著衣袖,問:「怎麽了?」


    「沒什麽。」


    宋持懷站了起來,他走到魏雲深身前,眸光含笑,眼底卻無端冰冷,「原來是你啊。」


    什麽原來?什麽是你?


    魏雲深被他的話攪得一頭霧水,他想問這話緣由,又不敢多問,猶豫許久,才結結巴巴地問出一句「你認識我?」。


    「隻是聽說過,養父常常寫信說起你,我常想一見,總是不得機會。」


    宋持懷恢復了平常和煦的笑,他輕輕玩弄著腰間的那兩塊環佩,動作間滿堂金玉消散,魏氏祠堂又恢復成歷劫難後滿目瘡痍的模樣。


    他望向堂外,幾隻鴉鳥盤旋低飛,黑羽燼天,「哇」聲滿院。


    「卻沒想到頭迴見你是在這樣的場景,有些可惜。」


    他聲音裏並無可惜。宋持懷提起不知何時染上血跡的袍擺跨出魏氏祠堂高高的門檻,從千瘡百孔的破落樓閣踏入滿布屍骨血肉的殺場。


    天徹底亮了,被房簷擋住的晨光將從暗處走出的人全然籠罩,在宋持懷身上鍍了一層神性的柔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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