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去檢查海玉卿受傷的那隻翅膀,但還沒挨著,又退了迴來,隻是用眼睛仔細分辨骨頭是否有異樣,問道:「是翅膀沒力氣嗎?」


    海玉卿頓了頓,立刻猛點頭。


    這個藉口應該好用。


    它點完頭,順勢靠到有意和它保持距離的金溟懷裏,仿佛已經連自己坐穩的力氣都沒了。


    金溟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伸出翅膀順著骨頭摸了摸,確定沒摸出什麽問題,便立刻收迴來。為了避嫌似的,他還刻意往旁邊挪了挪。


    但他還沒挪開,海玉卿就柔弱不能自理似的直接撲到他懷裏,又把他按在原地。


    「沒力氣還跑出來,」金溟把它扶正,讓它去靠著樹,責怪道:「你不知道這樣多危險?」


    「我找不到你……」海玉卿委屈道。


    它又要靠過來,卻被兩隻小羊羔搶了先,而且金溟原本隻屬於它的注意力也被搶走了,於是更委屈了。


    兩隻小羊羔在母羊身下縮了一會兒,終於醒過神兒來。初生羊犢不怕鷹,它們沒從突然出現的海東青身上感受到危險的氣味,便立刻又湧過來圍住金溟。


    如果說金溟也有什麽天賦異稟的地方,大約就是他很容易招小動物喜歡。


    和小羊羔才相處沒多久,他就已經得到了堪比對母羊的信任。


    「晚上吃羊?」海玉卿咬牙切齒地問。


    「……」金溟看了看磨牙鑿齒的海玉卿,又看了看不諳險惡的小羊羔,感覺今天這事兒有點難辦,「這不是我的羊,不能吃,你要想吃東西我再去給你抓別的。」


    其實這三隻羊和別的羊沒什麽區別,隻不過活物一旦自己養起來了,東北虎可以拿給別人吃,它不看,但讓它自己吃,就下不去嘴了,還不至於餓到那個份兒上。


    換成金溟自己也一樣,更何況這三隻羊現在是他的差事。第一天放羊,帶出來沒帶迴去,這怎麽說?


    「我不餓。」海玉卿怕金溟再走,立刻說道。


    「那在這兒坐一會吧,曬曬太陽,對骨頭好。」離海玉卿倚著的那棵樹不遠不近的地方立著一塊石頭,金溟便帶著兩隻小羊羔挪了過去,海玉卿剛想跟過去,就被金溟嗔怪地看了一眼,「花花不是囑咐過你,這幾天少使勁兒。」


    於是海玉卿一動也不敢動,眼巴巴看著兩隻小羊羔在金溟懷裏拱來拱去,它卻隻能靠在樹幹上扣樹皮。


    一場春雨一場暖,雨停之後,濕濕的暖意從大地上蒸騰上來,不冷不熱,不幹不潮,正是一年裏難得舒服的時候。


    不知過了多久,海玉卿幾乎扣掉了所有它能夠著的樹皮,它幹巴巴地開口,「對不起。」


    「?」金溟正低著頭撓小羊羔軟軟的下巴玩,聞言抬起頭,滿臉愕然,以為自己聽錯了。


    「對不起。」海玉卿又道,這次比剛才順暢多了,「我早上不該,不該……」


    不該什麽,它又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了。


    它從來也沒和誰這樣親密的相處過,換成別人,誤會就誤會了,打就打了,哪裏需要它來反思如何補救關係。


    「玉卿,不用說對不起。」金溟輕輕彈了一嘴巴揪著他羽毛使勁兒甩頭的小羊羔,小羊羔挨了疼,立刻鬆開嘴跑開了,「趨利避害是本能,你沒做錯什麽,不用覺得愧疚。」


    生命的思維很簡單,遠離讓它受到傷害的東西,或者讓帶來傷害的東西遠離它。


    就好像母親損害了赤道基地的利益時,被研究所除名;他給北方基地帶來災禍時,被人類除名。


    「今天,我很難受,」海玉卿垂著頭,指指心口,「我以後不鬧脾氣,好不好?」


    金溟入神地看著遠處的草坡,沒有迴應它。


    沒有脾氣的猛禽,該怎麽在自然界生存?金溟忽然意識到,他以一個人類的思維方式,一直以來都給了海玉卿一個錯誤的引導,翱翔於天際的海東青不是養在籠子裏飯來張口的金絲雀,從來就不該學會乖乖聽話。


    「你怎麽不愛說話了?」海玉卿跟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除了隨風而動的草葉,還有草叢裏時不時露出一點尾巴忙著求偶的彩色小鳥,什麽也沒看見。


    「我以前也不愛說話。」金溟隨口道。


    「不對,」海玉卿皺著眉,一字一句糾正道,「你以前,好多話。」


    金溟怔了怔,笑道:「是我說錯了,我是說更早以前。」


    海玉卿忽然想起金溟以前隨口說過自己好多年沒開過口,再開口時就有點結巴。


    「你以前,為什麽不說話?」


    「因為,」金溟想了很久,似乎是在思考一個恰當的表達,「因為誰也不想聽我說的話,他們想聽的話我不會說,隻會說些讓他們聽了厭煩的話。」


    「我想聽。」海玉卿邊說邊悄悄挪過來,「以後你跟我說,我都喜歡聽。」


    挨了彈嘴的小羊在草坡上滾了幾圈,已經忘了剛才的教訓,又蹦蹦跳跳地拱到金溟身邊。


    單純的小動物很容易忘記對它好的人,也很容易原諒對它壞的人。


    金溟撓著小羊羔的下巴,笑道:「現在不難受了?」


    海玉卿點點頭,立刻道:「不難受了。」


    它知道是它誤會以後,心裏就不難受了。


    但它不知道,語言詞彙是非常複雜的東西,此「難受」非彼「難受」。


    金溟輕輕嘆了口氣,不知該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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