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望著那人遠去,她獨自坐在城牆許久,沒有紮馬尾辮,也沒讓那個遠去的少年,在臨走前為他綁上。


    阮秀雙腿擱在外麵,輕輕晃蕩,夜色深沉,她看了半晌,也沒能算出劍氣長城到底有多高。


    想著要不要就因為這個,直接坐到天亮算了。


    好像來的不是時候,第一次登上劍氣長城,卻啥也沒看見,南邊的黃沙萬裏瞧不見一點,那些無數年來,劈砍出的劍氣溝壑也看不見。


    但有一點還行,蠻荒的夜晚,有三輪明月。


    其實說到底,浩然天下的一輪明月,比蠻荒的這三輪,都要明亮,都要好看許多。


    但少女看夠了浩然明月,所以兩相比較之下,還是如今頭頂的三月更要可人。


    阮秀突然有點心疼他。


    不是以前不心疼,是現在更心疼。


    離開小鎮之前,齊先生說了那場天劫,所以寧遠做的那些事,她也都知曉不少。


    雖然她還是不清楚,他的境界怎麽來的。


    少女想了他許久,都是過往的散碎光陰,忽然一個恍惚之間,腦海又閃爍出一個畫麵。


    那是三月初的某一天,她照例在青牛背石崖那邊吃糕點碎嘴子,有個草鞋少年背著一個大籮筐跑來摸石子。


    也不算是摸石子吧,那個少年主要還是去抓魚的,聽說是給人補身子。


    身手矯健,模樣黝黑,其實認真說來,陳平安跟寧遠的模樣,差距還算是不小的。


    寧遠長得如何?看看他小妹寧姚就知道了,一個爹媽生的,能差?


    不過估計也可能是草鞋少年吃苦吃多了,曬得也黑,若是過個幾年,白上幾分,或許就算是俊俏了。


    那時候的阮秀,第一眼看見陳平安時候,就想一口吃了他。


    不是什麽別的意思,就是吃東西那個吃。


    因為陳平安大道親水。


    而且神性不少,對神靈來說,最為滋補。


    阮秀有些好奇,便沒有聽老爹的話,悄悄看了一眼他的心境。


    她從沒見過這麽幹淨的人。


    幹淨的……有點髒。


    這話矛盾重重,可阮秀如今迴想起來,還真就這麽認為的。


    寧遠曾經與她說過這個。


    一間屋子,纖塵不染,自然是幹幹淨淨,但千家萬戶裏麵,隻有這一間屋子如此顯眼,那就成了唯一最‘髒’的那一個了。


    阮秀從小到大,看他人心境之事,也不少,仔細算算,約莫也有百八十人,陳平安獨樹一幟,最為幹淨,幹淨的可怕。


    也髒的可怕。


    大家或多或少,都有塵埃落下,就你陳平安一個纖塵不染,你不髒,誰髒?


    不過說到底,赤子之心,誰都有。


    他陳平安有,旁人也有,天下千千萬人,皆有。


    何謂赤子之心?很簡單,隨便去山下書店購買一本儒家的初學書籍,前兩頁基本都有解釋。


    嬰兒剛剛降生,就是赤子。


    放在成人身上,就是一個人經曆風霜,遍嚐世間百態,遭遇重重算計之後,依舊選擇秉持本心,去做一個理想之中的好人。


    在這一點上,老天爺是公平的。


    任何人的出生,都是一無所知,心如琉璃,心膽澄澈。


    所以這樣一看,文聖老爺子的人性本惡,好像也不是太準確?


    那個剛剛降生,隻有一隻小老鼠那麽大的孩子,光溜溜的,一陣寒風就能凍死的小小玩意兒,也是惡?


    人性這個東西,從來都是後天定性的。


    可人總會因為出身不同,際遇不同,所遇之事不同,在成長路上,丟失這份澄澈,做了各種各樣的人。


    一間鄉塾,十幾個稚童,多年以後,有的考了功名當了大官,有的從業經商,掙了大錢,有的顛沛流離,居無定所……


    有的因緣際會,上山修道,遠離紅塵。


    成為不同的人,達到不同的高度,但都不會是當初那個在鄉塾念書的孩子。


    所以就因為陳平安最‘幹淨’,後來的搬山猿一事,阮秀才想去幫他。


    少女忽然想到此事,些許愣神。


    要是當初老爹沒攔著,自己真的去幫了他,如今的自己,還會待在劍氣長城嗎?


    阮秀第一次見到寧遠,也是在青牛背。


    也是想吃了他。


    並且比見陳平安,還要更想吃了他,是那種直接張嘴生撕,一口一口吞下血肉的那種。


    陳平安最幹淨,而那個寧遠,截然相反。


    如果說陳平安是她見過心境最幹淨的,那寧遠就是最髒的,沒有之一。


    少女從未見過,別人的心境裏,有枯木遍地,有惡鬼橫行,直到寧遠的出現。


    她當初跟寧遠說的,說他心境裏有一條河流,還有個背對於她的青衣女子,蹲下身,打撈那些漂流而過的枯木,半真半假。


    哪來的枯木,那條光陰荏苒的河流,裏頭都是惡鬼。


    那是一種看一眼,就會讓人感到窒息的惡意。


    可寧遠的年紀又不大,如何讓自己的心境裏頭,滋生如此多的惡念?


    像是把整個陰間冥府塞進去了一樣。


    所以這兩人,無論怎麽比,寧遠都不如陳平安,遠遠不如。


    陳平安不像人,寧遠更不像人,一個像神,一個似魔。


    阮秀翻了翻咫尺物,想要取出一點糕點碎碎嘴,結果發現之前都塞給了寧遠,她又不喝酒,隻能繼續坐在城牆上,眺望遠方。


    那個少年行走至今,好像就沒怎麽休息過,無論是境界低的時候,還是境界高的現在。


    風裏來雨裏去,匆匆忙忙,背著一把劍,殺人斬妖,好事做,壞事也幹。


    有很多人算計過他,他也算計過別人,有情深落淚,也有殺伐果斷。


    他一直都在為別人去活。


    老龍城的那家鋪子,地契留名寧姚。


    阮秀那日逛倒懸山,去了一趟在渡口停靠的桂花島,那座桂脈小院,地契留名,還是寧姚。


    他的那把逆流飛劍,不知所蹤。


    為自己跨洲遞劍,問罪桐葉宗,帶迴來的梧桐洞天,送給了自己。


    那個少年除了那把遠遊劍,好像什麽都沒了。


    可能這一去,還會劍毀人亡。


    他跟他那把劍一樣,一直都在遠遊。


    少女忽然有些懊惱,早知道來之前,就穿他送給自己的那件短裙了。


    他配。


    旁人不喜歡他,沒關係,我阮秀喜歡就好了。


    他寧遠,以後做好人,我也做好人,他做魔頭,身為媳婦兒,我也陪著他做魔頭。


    而此次劍挑蠻荒,除了刑官,還有火神。


    大不了打沉這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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