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荒天下腹地。


    托月山,一名儒衫中年緩步登山,身後跟著一名大髯漢子,懸刀背劍,體格壯碩。


    兩人一前一後,登上山巔之後,又來到一片峭壁懸崖前。


    懸刀背劍的漢子順著周先生的視線看去,此地往北八十萬裏,是那座仙簪城。


    不過他知道,先生看的,還要更遠,越過仙簪城,再度北上五十餘萬裏,矗立著世間最高的一座城。


    漢子沉聲問道:“周先生,是否要我走一趟劍氣長城?”


    “聽說那人劍武雙修,止境神到武夫,兼具飛升境練氣士,確實難纏。”


    漢子改為抱劍姿態,山風將他的一頭長發吹向腦後,神色平淡道:“但隻是如此的話,我也能殺。”


    “隻是難殺,不是不能殺。”


    被喚作周先生的中年人攏了攏袖口,搖了搖頭,“你劉叉莫要目中無人,以往跟那阿良打的難分難解,就視天下飛升全是紙糊的?”


    漢子麵無表情,任憑讀書人口中訓斥。


    在腳下這座蠻荒天下,劍修劉叉,隻會聽兩個人的話,好巧不巧的是,現在這兩位,都在此處。


    身旁的周先生是一個,另一個,則是托月山深處沉睡的大祖。


    蠻荒天下那座英靈殿,裏頭的十四王座,大髯漢子的位置極為靠前,除去大祖和周先生,他就是第三高位。


    此人有多猛?


    打聽打聽阿良就知道了。


    在劍氣長城,阿良之名口口相傳,無人不知,哪怕他離開許久,大小酒肆客棧內,依舊不少人談論那場戰事。


    十三之爭裏,以浩然劍修,代替劍氣長城參戰最後一場,對敵一名蠻荒蟄伏數千年之久的遠古飛升境巔峰,還是一頭劍修大妖。


    一人一妖從蠻荒大地打到天外星海,餘波劍氣差點劈開一輪月亮,最後的最後,自然是人族勝了。


    那頭巔峰大妖被阿良劍斬,龐大的真身從天幕墜落人間,已經分為兩半。


    而那個狗日的漢子,手上連一把像樣的佩劍都沒有。


    也因此,劍氣長城之上,多了一個‘猛’字。


    而就是這個猛的不行的阿良,在飛升境裏頭,也不是絕對無敵的。


    劍修劉叉,就能跟阿良一較高下。


    周先生提起那個亦敵亦友的阿良,大髯漢子始終麵無表情的一張臉,也終於露出一絲懷念。


    先生迎著山風,一直遠眺劍氣長城。


    劉叉沒有出聲打擾,他知道周先生定是在等待什麽。


    自己腦子不好使,若有吩咐,一切照做就可。


    大髯漢子抱劍閉目,迴想當初與那位‘好友’的多次問劍,從記憶裏一一搬出,用來煉心。


    他跟阿良,不止有問劍,還有許多次的把酒言歡,哪怕出身不同。


    問劍之時,雙方都是下死手,收劍之後,該喝酒喝酒,該吹牛吹牛。


    幾乎毫無保留,大醉之時,劉叉說過他的妖族真名,阿良也會道上那麽幾件舊日往事。


    劉叉忽然輕聲默念,“阿良,阿良。”


    昔年阿良來到劍氣長城之後,當過幾年的半吊子‘說書先生’。


    這個狗日的,最喜歡在城池的一個角落,離著白嬤嬤的教拳之地很近,蹲在地上,給一幫半大孩子講故事。


    阿良遊曆過大半個浩然天下,閱曆自然非同一般,對付那些個小屁孩,簡直是手拿把掐。


    那些個小孩,幾乎都是貧苦人家出身,多數都是資質不行,成不了劍修,所以就跟著白嬤嬤這個免費師父練拳。


    每日照例學拳,完事就蹲在路邊,幾十個孩子把那狗日的阿良圍在中心,個子矮的蹲前麵,個子高的站後麵。


    全部睜著大眼,聽那個男人說故事。


    什麽江湖俠義,什麽采花大盜,什麽海外仙山,什麽人鬼情未了。


    漢子天生的一張破嘴,閑不下來,跟開了瓢似的,給那些孩子說的一愣一愣的。


    阿良在劍氣長城待了百年,說走了幾十批孩子。


    來聽他講故事的孩子,年年都有新人,年年都會少人。


    最外圍那些個子高的,普遍年齡更大,境界上去之後,就會登上城頭,在隱官一脈留名。


    這些年輕武夫,大多數會被劃入‘斥候’一列,分為十幾個隊伍,每月南下巡視一次,窺探妖族動靜。


    阿良教了他們很多的保命法門,甚至有一門斂氣術法,品秩極高,一名剛剛躋身五境的武夫,憑這門神通,上五境以下都難以察覺。


    可還是一直死人。


    死人而已嘛,在劍氣長城,再正常不過了。


    漢子也沒往心裏去,每日還是一樣,早起問候老大劍仙,中午找一家酒肆蹭酒,臨近落日,依舊去往那處開始說書。


    阿良就這麽日複一日,把一群開襠褲說成了不尿床的小屁孩,又從小屁孩,說成了一個個麵龐堅毅的少年少女。


    舊人走,新人來,那處說書地兒,照樣還有那麽多人。


    隻是有一次,阿良照例蹲在路邊,說的正起勁的時候,忽然眉頭一皺,臉色黑的嚇人。


    男人瞬間消失原地,來到城頭之上。


    原來在那南邊大地上,出現了一頭仙人境大妖。


    這沒什麽,蠻荒有妖,再正常不過。


    但是那頭大妖手上,拿著一把長槍,串了一串糖葫蘆,全是人頭。


    數了數,一共十六個,個個被人挖去了雙眼,臉上縱橫無數劍傷。


    劍氣長城的斥候小隊,普遍是十七人,一名隊長帶隊,所以少了一個。


    然後那大妖朝阿良咧嘴一笑,反手掏出來一名少女。


    那個少女,生下來沒幾年家裏人就死完了,以至於頭一迴見到阿良的時候,後者就對她的印象,極為深刻。


    小女孩聽成了小姑娘,她的很多事,都是阿良教的。


    最為出糗的一次,是小姑娘跟一群孩子聽阿良說故事的時候,頭一迴來了月事,一點不疼,但是腳下流了一大攤猩紅。


    那場說書,阿良提早結束,抱著急得要哭的小姑娘找上一位酒肆老板娘,方才完事。


    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後麵在去往城頭的前一天,獨自找上那個狗日的。


    她說她要給他生孩子。


    阿良笑笑不說話,小姑娘就說等她再長大幾歲,肯定比現在好看很多。


    之後的她,修煉刻苦,當不了劍修,武夫一道卻頗有資質,成為一名斥候之後,更是在一群比她大好幾歲的哥哥姐姐裏,成了隊長,成了主心骨。


    然後就在那一天,這一隊斥候,全死完了。


    那頭大妖唯獨留下了這個小姑娘,渾身血肉破爛,一條肩膀不翼而飛,不似人形。


    大妖當著劍氣長城無數劍修的麵,一口一口的生吃了她。


    隔著不算遠,劍氣長城的十大劍仙,外加無敵的老大劍仙,又怎麽會救不下她?


    哪個仙人境妖族,敢在劍氣長城諸多劍仙麵前,做這種事?


    但就是救不了。


    因為那頭大妖生吃人族的畫麵,隻是一道鏡花水月。


    早就死了。


    城頭之上,那個狗日的說書先生,望著那一幕,一顆劍心,差點破碎。


    要不是老大劍仙按住了他的肩膀,一直無敵的大劍仙阿良,都會當場跌境。


    明明那個時候,是六月酷暑,那個漢子卻好像冷的發抖,牙齒都在打顫。


    漢子來到劍氣長城,走哪笑哪,唯獨那一天,狗日的眼眶通紅,好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


    男人斜靠城牆,說不出一句話。


    他可是十三境巔峰劍修,是那個城頭刻猛字的大劍仙,為什麽還保護不了一個小小的六境武夫?


    他是阿良啊。


    為什麽還護不住一個小姑娘?


    於是,也就是那一天,有人仗劍出城。


    撇開讀書人身份,一身壓抑許久的劍氣宣泄而出,獨往蠻荒。


    於仙簪城出劍,於曳落河出劍,於托月山出劍,有妖處,無所顧忌,皆是出劍。


    一人一劍,殺穿半座蠻荒,直到找到那頭大妖。


    一個族群所在的萬裏地界,被他一人的劍氣湮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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