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家鋪子。


    少女端著自己那隻大碗,毫無形象的坐在門檻上,大口扒飯。


    身旁有個漢子,一手拿酒壺,一手按在劍柄處。


    陳平安早早就迴了泥瓶巷,並且從今天開始,他就不會在這邊當長工了。


    不隻是他,鐵匠鋪裏頭,所有長工都已經離開,事情該做的都做完了,剩下的,一般人也做不了。


    範峻茂一直待在原先寧遠那間屋子裏,背著劍匣苦修,寧遠被趕出鋪子,阮邛倒是沒讓她走人。


    男人猶豫了半天,方才開口道:“秀秀,你跟爹說說,為什麽那小子利用你,你還要如此對他?”


    “也就是你攔著我,不然我這把快生鏽的劍,早就出鞘了。”


    少女沒有第一時間迴話,臉上沒什麽表情,與以前並無二致,一個勁往嘴裏扒飯。


    最後把碗裏吃幹抹淨,還是沒說話,少女迴身進了院子,又打了一碗。


    一旁的阮邛深深皺起眉頭,還不算老的他,臉上都皺起了一條條溝壑。


    他了解女兒,每當阮秀難過的時候,就要大吃一頓。


    照姑娘的話來說,就是吃飽了,也就不會不開心了。


    男人頓時極為生氣,緊緊握住劍柄,閉上雙目,十一境的神念鋪天蓋地,擴散十幾裏方圓。


    也就是洞天還有一些壓製作用,不然這位玉璞境的兵家劍修,神念一掃,最低都能覆蓋上百裏。


    最後他在不遠處的青牛背上,發現了那個青衫小子。


    阮邛睜開眼,正要有所動作,就發現自家閨女的一張臉湊了上來。


    “爹,你是不是想幹壞事?”


    阮邛氣極道:“外人欺負了我閨女,我還不能欺負迴去了?!”


    “天底下有這樣的道理?”


    阮秀自顧自把手上大碗放在地上,然後一把奪過老爹的佩劍,身體後仰,作投擲模樣,小聲道:“走你。”


    於是,一位十一境兵家聖人的佩劍,就給她丟了出去,也不知道落在了哪裏。


    少女又端起自己的吃飯物件,低頭幹飯。


    那把劍一丟,好像把阮邛的精氣神也丟出去了,男人頹然坐地,哭喪著臉。


    “唉,生了個缺心眼的閨女,胳膊肘向外拐,這日子真沒法過了,我這命啊,苦的喲,別提了。”


    見老爹這模樣,姑娘卻笑了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夾了一塊魚尾塞進老爹嘴裏。


    “爹,哪裏向外拐了,我要真缺心眼,早就跟外麵的小子跑了,還會天天給你做飯吃啊?”


    “這倒也是。”阮邛瞬間恢複正常模樣,一口咽下嘴裏之物,撓了撓頭道。


    與此同時,那柄被阮秀扔出去的長劍已經自主飛迴,漢子摩挲著劍身,歎了口氣。


    “秀秀,既然留了他的碗筷,為什麽不去找他?”


    “其實吧,我說殺他,也是假的。”


    “那天晚上,也就是你睡著之後,寧遠拉著我說了很久。他說的那些事,都是他家鄉那邊的。”


    “你爹我啊,活了一把年紀,沒去過劍氣長城,不知道那些劍仙,是如何的殺妖如麻,聽起來就讓人激動萬分。”


    漢子意態蕭索,像是喃喃自語。


    “原來那個劍氣長城,有這麽多令人敬佩的劍仙,原來人生,還可以這麽精彩。”


    阮邛喝下一口酒,苦笑一聲,“其實你爹我啊,不僅不會殺他,就算把他趕了出去,也打算背地裏將我那本《長距劍爐》交給他。”


    “等這小子迴了劍氣長城,用我的鑄劍術給那些不知名劍修打造佩劍,這是多大的榮幸?比天還大!”


    “如果我這輩子,沒有遇到你娘親,估計也會去那劍氣長城,在那蠻荒天下出劍不停。”


    “那是何等的瀟灑?如此,也才算得上是兵家劍修。”


    “可我有了你娘親,更有了你,所以去不了劍氣長城。”


    老父親抬起頭,看向側耳傾聽的閨女,“可是秀秀,你可以。”


    “你的人生剛剛開始,哪裏都可去得。”


    阮邛好像一瞬間想通了許多事,他不再拘束自己的女兒,隨後還半開起了玩笑。


    “秀秀,如果你真喜歡他,爹不攔著。”


    “哪怕往後你跟著他迴他的家鄉那邊,爹也笑著送你遠行,隻要你喜歡,萬般皆可。”


    男人摸著胡茬子,笑的匪夷所思,“但是呢,要是你生了娃兒,可不能把我外孫女也帶過去,那蠻荒天下,危險的緊。”


    老爹直言不諱,阮秀破天荒沒有什麽女子羞赧,反而叉著腰哈哈大笑。


    笑的上氣不接下氣,平複下來後,少女方才開口說道:“爹,你怎麽會覺得,我喜歡他?”


    “還有,為什麽是女娃兒,不是男娃兒?”


    阮邛對此事沒有什麽考慮,直白道:“女娃兒指定比男娃兒好。”


    男人指了指自己,“你爹我就是個男子,還會不清楚這一點?”


    隨後反應過來,又問道:“閨女,真不喜歡?”


    阮秀開始閉口不言,端起吃的幹幹淨淨的瓷碗後,迴身進了院子,洗碗去了。


    眼看閨女離去,漢子不死心的扯開嗓子再問一句。


    “秀秀,為什麽不去找他?”


    將桌子上的殘羹剩飯一一收拾,青衣少女頭也不迴道:“他犯錯,我還去找他,你真當你閨女沒脾氣嗎?”


    阮邛一臉欣慰,抿著小酒,總覺著閨女給他打的桃花釀,就是比那小子的坊間燒酒來的好。


    好的很呐。


    ……


    青牛背上,少年不再跟之前一樣盤坐悟劍,而是直挺挺的躺在地上,雙手枕在腦後,望著天幕。


    在他左側,插著一把遠遊劍,右側,擱著一本山水遊記。


    人間有萬家燈火,天外有璀璨星河。


    這樣的人間,哪怕人心向下,也總有美好的一麵。


    隻是可惜,這處天下,沒有他的棲身之所。


    亦如浮萍。


    寧遠此前在鐵匠鋪外徘徊許久,心頭愧疚如大火燒山,火勢不可削減,終是無顏再去見那人。


    不如就這樣算了。


    反正隻有最後一天了,有些事不做就不做,做了也沒意義。


    索幸身上還有酒,那倒也不算孤單。


    人間有酒,何來寂寞?


    就連阿良都說過,江湖沒什麽好的,也就酒還行。


    隨著手上葫蘆滾落青牛背,一襲青衫沉沉入夢。


    天地寂寥,長夜漫漫,唯酒作伴。


    ……


    三更時分。


    少女躡手躡腳,離開鐵匠鋪後,一路沿著河畔而去。


    夜雖深,卻有星河為她照亮道路,女子一襲青衣,身段比許多生養過的婦人還要好。


    雙臂之間,鎖骨之下,緊繃的厲害。


    一雙皎潔的雙眼,又在夜色的映襯下,帶著一絲天然的狐魅味道。


    青衣少女很快登上青牛背,也見到了那個大醉的少年。


    少女直愣愣瞧了他許久,低聲啐了一句,“知錯了沒?”


    隨後她坐在少年身旁,伸展不算修長,但也不算短的雙腿。


    女子忽然伸手掐了掐他的臉頰,見他沒反應,又提起他的一隻手臂,仔細看那一排牙印。


    後來,她拿起少年那本山水遊記,一頁又一頁。


    她沒見過這些文字。


    可……她看得懂。


    最後的最後,少女獨自前來,又獨自迴去。


    隻是她走之前,給青牛背披上了一件厚實衣衫。


    也撕下了山水遊記的最新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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