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塾道場,鏡花水月散去,這位三掌教陸沉,長歎一聲。


    剛收的弟子賀小涼猶豫了半天,還是不解問道:“師父,就任由這潑皮偷了去?”


    陸沉兩指抵住眉心,以極為無奈的語氣說道:“不然呢?”


    “之前與你說過,這小子就是個天大的變數,可不是我這個當師父的在糊弄你,至於給你的兩條修道路,也絕對不是開玩笑。”


    道士鬆開手,認真道:“賀小涼,無論是與他結為道侶,還是殺了他,都是一條至少是飛升境的登天道,你可想好?”


    “當然,貧道並非逼著你做選擇,搞得好像收你為徒就隻是為了算計他寧遠。”


    “恐怕這也是你目前心中的疑惑,世上修道仙家,收徒之事,都是重中之重,何其難也。”


    “遊曆山下,偶見資質極佳之人,基本都要花費數年,甚至數十年光陰去為其設立種種心境磨礪,一一通過之後,方才會正式收為衣缽傳人。”


    “倘若隨意收取弟子,哪怕修道資質再好,將來也恐有變數發生,畢竟山上修道,與市井江湖好不到哪去。”


    “無論是讀書還是修行,哪怕是念佛,都隻是增進自身學問,倒背如流,不一定就會做人。”


    “儒家有兩位讀書人,一個遵循人性本善,一個講究人性本惡,貧道是個道士,不敢斷言這兩者的對錯之分。”


    “但人心善變,卻是實實在在的。”


    陸沉翻手之間,手上憑空出現一頂蓮花冠,隨手拋給賀小涼,後者趕忙雙手接住。


    道士看向依舊伏地不起的小弟子,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麵,說道:“好了,起來吧,我這一脈,在白玉京那邊從來不會講究多少規矩。”


    “在你之前,還有五位師兄姐,往後你見過了他們,自然就明白了。蓮花冠是信物,也是咫尺物,萬裏之內,若是遇到了同門,會自行生起感應。”


    女冠道姑雙臂略有顫抖,難以置信自己今天的遭遇,哪怕自從踏入修行之後,她賀小涼的福緣就源源不絕,可‘陸沉弟子’的名號,委實是太嚇人了點。


    道士忽然站起身,緩步走到學塾門口,望向那片小竹林,麵色平靜。


    “那兩條道,其實無論哪一條,對你來說都過於艱難,所以你賀小涼也可以什麽都不選,我自會給你安排另外的機緣。”


    “並且依舊是一條寬敞大道,不遜色半分。說到底,此事還是貧道的一點私心作祟。”


    賀小涼鬆下口氣,陸沉自嘲一笑。


    數千年的解夢,如今快要功成,大師兄隻要安然無恙走出小鎮,預計不過百年,就能合道三教根底躋身十五境,那自己這個答案,就有了希望。


    實在是容不得半點變數。


    ……


    兩日後,距離鐵匠鋪不過半裏地的青牛背石崖,寧遠獨自練劍。


    日出東方隈,似從地底來。


    說是練劍,又不太像,倒不如說是磨劍。


    少年盤坐在地,巋然不動,橫劍在膝。


    卻有氣象萬千。


    身旁擱置漆黑劍匣,一把流光飛劍正在上麵自行飛來掠去,砥礪劍鋒。


    那一襲青衫四周,劍氣森森,數以萬計的三寸劍氣充斥四方空間,似來去縱橫,又似靜止不動。


    此等異象,驚嚇無數飛鳥走獸,離青牛背最近的龍須河中,所有魚蝦都早已經四散奔逃。


    可不少凡人路過此地,卻又好像瞧不見半點光景,一個個匆匆而過。


    寧遠確實在練劍,隻是不同於山下江湖劍客的那種招式練劍,他練的,是劍心。


    這充斥四周的劍氣,也是獨屬於他的小天地。


    原本他的飛劍小天地,很是普普通通,與天下絕大部分劍修的都差不太多,隻有壓勝困敵,沒有殺伐神通。


    如今的天外天小天地中,卻多了萬千雪白劍氣,如暴雨傾盆,似萬劍歸宗。


    哪怕這些劍氣小到三寸,隨意一道,也能輕易斬殺一名尋常龍門境修士。


    那日劍斬妖僧,不是沒有收獲的。


    他印證了自身猜想,強行躋身修道第九境,凝練一顆金丹之後,突破境界的反哺使他心相生發,從中悟出一分劍道真意。


    而後妖僧一死,少年又篡改光陰,避開大天地的時光軌跡,逆流直上,再迴尚未圓滿的龍門境。


    為何連那廊橋底下的老劍條,都說寧遠的本命飛劍很是無賴?


    其一自然是自我逆流光陰的神通,匪夷所思之外,還有其二更無賴的點。


    世間修道之人,往往在一次突破大境界之後,都會有一次難得的天道感悟,自身走的大道是何模樣,這番機緣感悟就是如何。


    少年的‘破境跌境’,一念入金丹,得了天道饋贈,再玩弄光陰又迴龍門,境界是迴去了,那劍道感悟可是還留在他的腦子裏。


    這不是無賴是什麽?


    可還有更無賴的。


    那一日的河畔問劍,寧遠臨時凝聚的一顆金丹,並未在逆流跌境後消失。


    按理說,既然金丹未曾消失,就應該不算跌境,但寧遠除了這顆保留的金丹之外,其他諸如氣府竅穴內,都迴到了龍門境的狀態。


    他如今的境界,處於一個很模糊的境地。


    不是龍門,也非金丹。


    或者說是‘偽金丹’更為貼切。


    可就是這個‘偽金丹’,才是匪夷所思的點。


    龍門與金丹之間,是不存在什麽‘偽境’的說法的,金丹成,則踏入九境,凝聚不了,依舊龍門。


    可偏偏龍門境的他,體內就有一顆金丹。


    山上有一句流傳不知多少年的話,結為金丹客,方是我輩人。


    這一境界,在登高第九境,也寓意著鯉魚躍龍門之後的‘畫龍點睛’,修士一旦成功破境,原本的整座氣海會在短時間內凝聚成一顆金丹。


    結丹後的體內意境和模樣,來源於此境得到的天道感悟,所以修士之間,各不相同。


    浩然這邊的讀書人,一般來說,凝聚的金丹表麵,都是一些契合自身的金色文字。


    道門一脈,較為駁雜,有的繪有仙禽,有的畫有拂塵,諸如此類,多不勝數。


    佛門佛子,大都是刻字梵文,亦或是金丹之上披著一件嶄新‘袈裟’。


    其餘諸子百家,更是駁雜不堪。


    寧遠的這顆偽金丹,自然也是與大部分金丹劍修一樣,有無數劍痕遍布其上。


    這足夠無賴了吧?


    可依舊不止於此。


    修道之路,第九境之下,隻要是未成金丹境的修士,體內的真氣所在,都是氣府,與人對敵廝殺,需將真氣從氣府抽調,過自身對應竅穴,方才能驅使法寶。


    而一旦抵達金丹境,這座氣府將會全部坍塌,凝結一顆金丹,氣府也會就此消失,往後的出手,真氣都是從金丹內輸送而出。


    所以自古山上就有了這句話,結為金丹客,方是我輩人。


    這一境界也成了分水嶺,浩然這邊,金丹劍修,已稱劍仙,練氣士的話,也會被尊稱一句老神仙。


    少年與世界格格不入,修道都是異於常人。


    左右光陰,破境跌境,金丹還在,氣府猶存。


    也就是說,等寧遠將來躋身金丹境時,還能再凝聚一顆金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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