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雪


    山巔之上,兩道身影並肩而立。


    男子微微斂眸望著女子,女子微微仰頭望漫天飛雪。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


    一場大雪下至如今,無意間覆上未亡人的眉睫便經久不融。


    “今年的雪下得似乎比往年早些。”


    “嗯。”


    林子纓伸手接下幾瓣雪花,冰冷順著指尖淌成小水滴,被她養在掌心。


    淩淵定定凝著她,想伸手碰碰她憂鬱的眉眼,拂開她睫翼上掛的白雪。


    最終,他未動,她也不再言語。


    就這麽靜靜站著,等著。


    他不知道在等些什麽,為什麽等,隻知道這樣等了許久,心甘情願。


    似萬千枯木皆渴望逢春。


    唯他眉睫覆雪等候離人。


    “若舍不得,往後便多來看看。”


    “我可不想背上個擅離職守的罪名,平白挨罰。”


    “不會。”


    “哦。”林子纓敷衍迴了句,抬手揉了揉眼睛。


    有什麽東西揉進了眸子裏,濕漉漉的。


    她想,興許是雪花吧,總不能是淚。


    林子纓無聲歎息,從衣襟裏拿出斷成兩塊的平安符,小聲嘀咕道:“也不知道山茶花開沒。”


    “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要去趟魔族。”


    “我會陪你。”


    林子纓瞄他一眼,默默退後兩步,“不用了。”


    淩淵不自然抿唇,“這次,能不能先別急著拒絕我。”


    林子纓頭皮發麻,急忙拒絕道:“神君大人,我這次真不逃。您還是先迴去吧。”


    淩淵垂眸,沉默片刻後,低聲道:“我想陪你。”


    林子纓大駭,轉身就逃,卻在下一秒被抓住手腕。


    她迅速甩開,他又一次握上。


    林子纓無奈,“你這是做什麽?”


    “就這一次。”淩淵支支吾吾,最終悶悶吐了兩個字,“阿姐。”


    “什麽?”林子纓眉頭緊皺,沒聽清他說的什麽,再次狠心拒絕了他的請求。


    淩淵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半晌憋不出其他撒嬌的話,隻心一橫,打定主意要與她同行。


    林子纓煩躁不已,“我就去拿點東西,你到底跟著我幹嘛?”


    淩淵含糊不清道:“有事。”


    “什麽事?!”


    淩淵不吭聲。


    林子纓翻了個白眼,“有事說事,沒事就趕緊滾!別逼老子發火。”


    淩淵掀起眼皮瞧她,一副“沒關係,我扛得住”的表情。


    可落到林子纓眼中就變了味道。


    挑釁?


    妥妥的挑釁!


    激得林子纓火大,抬手就給了他一巴掌。


    隨意的動作因身高差恰好打上他的胸膛,手指貼著他的側頸。


    一掌終了,伴著收手的動作,柔軟的指尖順著他的側頸劃下。


    她腕上的紅線高高飄起,再輕輕撫過他的臉,暈紅他的耳尖。


    脖頸漸漸浮上紅印,淩淵也不惱,主動俯下身將另一邊脖子湊過去,“不夠還有。”


    給林子纓無語笑了,甩手就扇了他一耳光,動作幹脆利落。


    淩淵被打得偏過臉去,而後輕輕笑了聲。


    巴掌揚起來的時候,先飄過來的是她手上的香氣,沁人心脾。


    打到臉上的瞬間是細微綿軟的癢意,再漸漸感受到被扇後火辣辣的疼,


    而後獨屬她香氣的紅線再貼著臉頰擦過。


    好似疼已經不是疼了,是爽。


    “你笑什麽?”


    “沒什麽。”淩淵扭過頭來看向她,“還要嗎?”


    林子纓噎住,極度反差讓她迅速反應其中有鬼。


    這人定是有什麽目的。


    莫不是想給她扣髒帽子?


    想到這,她換上職業假笑,“我偏不上當。”說著便自顧自掠過淩淵,往魔界趕。


    淩淵唇角微揚,跟上她故意行得飛快的步伐。


    一前一後的身影驚動飛鳥,一聲聲淒涼的鳴叫響徹雲霄。


    剛從魔界往迴趕的葉翹,迎麵同林子纓撞了個正著。


    兩人相互對望,默契捂眼。


    莫名其妙,最近都不太想看見彼此這張臉。


    林子纓有苦難言,“葉翹,你這次是真得好好感謝我。”


    葉翹嘴角一抽,“你怎麽搶我台詞啊!這話應該我對你說吧。”


    “你是不知道你有多難救!”兩道控訴聲一同響起。


    林子纓一愣,不明所以,“你什麽時候救我了?”


    葉翹生無可戀擺手,一副不想多說的模樣,看得出來被折磨得不輕。


    姍姍來遲的淩淵再次朝葉翹投去感謝的目光,看得林子纓一頭霧水。


    葉翹皮笑肉不笑,再度抬手捂住眼睛。


    女的不想看,男的更是滾開哈。


    “喂葉翹,你別走啊,先把話說清楚!”


    淩淵及時攔下要追上去尋求真相的林子纓,朝她輕輕搖了搖頭。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不知。”


    林子纓眯了眯眼,“當真?”


    淩淵避開她審視的目光,不答。


    見他有所隱瞞,林子纓切了聲,推開他的手避嫌道:“少動手動腳的。”


    淩淵抿了抿唇,默默將尬在半空中的手收迴。


    真是追妻之路漫漫無涯。


    一路行至魔界,林子纓斂了氣息,準備低調潛入魔宮,餘光卻瞥見了無數視線聚焦過來。


    她難免疑惑,再定睛一看,這才發現了身旁那抹格格不入的白。


    林子纓沒忍住扶額,偏頭遞給他一個自己體會的眼神。


    淩淵心領神會,指尖一運變成純黑套裝徹底融入。


    打量的視線漸少,林子纓盤算著心中計劃,正欲行動,便被淩淵抬手攔了下來。


    ?


    三番五次被打攪,林子纓也惱了,聲調驟然拔高吼道:“你幹什麽?你是不是有……”


    話音未落,場景變幻,她憑空出現在了墨塵寢殿。


    淩淵默默收迴施法的手勢,瞥了她一眼,“你說什麽?”


    林子纓一噎,硬生生將罵人的話憋迴去,找補道:“有兩下子。”


    淩淵低聲輕笑,“難得子纓上仙會誇人。”


    林子纓扯唇幹笑兩聲,索性轉過身不再理他。


    抬眼環視四周,墨塵的寢殿還停留在她當日離開時的景象。


    床榻上的被褥亂糟糟的,枕邊放著信封,信紙卻是胡亂散落到地上,就連床櫃邊的丹藥瓶也被翻得東倒西歪。


    活脫脫進了賊的模樣。


    林子纓略顯抱歉地抿唇,徑直走向床邊將信箋撿了起來。


    當時並未將墨塵的信放在心上,加之走得急,這人留給她的東西,她一樣都沒帶。


    還有袋子裏麵的留影石,她也沒來得及看。


    也不知道墨塵會說些什麽……


    思及此處,林子纓無奈搖頭。


    大抵都是些沒頭沒腦的胡話吧。


    畢竟這人向來不正經。


    細細將信紙理好裝入信封,林子纓才拿起枕邊的錢袋子。


    察覺到她想做什麽,淩淵瞳孔微縮,藏於衣袖下的手急忙施法。


    彼時,林子纓已經將留影石拿了出來。


    手中動作一頓,指尖金光消散,淩淵無聲攥了攥拳。


    而後將手背在身後,拇指還在不自然地摩挲指節。


    林子纓拾好思緒,將所有東西揣進兜裏,閉上眼,偷偷念了個口訣。


    一秒,兩秒,三秒……


    林子纓猛地睜眼環視四周,發現周圍陳設沒有絲毫改變那一刻,死心了。


    “可惡。”林子纓咬牙,默默挪到淩淵身旁站好。


    淩淵瞥了她一眼,裝作沒看見。


    “嘖。”林子纓跨一大步站在淩淵正前方,衝他挑了下眉。


    不說話,意思卻是再明顯不過。


    淩淵輕咳兩聲,故意問道:“怎麽了?”


    “你說呢?”


    淩淵眉梢微挑,“不知。”


    林子纓撇嘴,“小氣鬼。”說著便打算自己溜出去。


    淩淵失笑,伸手去拉她,被她不著痕跡避開。


    “……”


    見她頭也不迴,淩淵無奈,手輕輕一揮,拉著她便消失在了原地。


    “啊!”


    突然出現在房頂上的林子纓沒踩穩,一個打滑驚唿出聲。


    淩淵眼疾手快扶住她。


    林子纓驚魂未定,正欲控訴淩淵是不是故意找茬。


    餘光一瞥,瞧見鬆柏下懸掛的秋千,頓時沒了聲兒。


    迴憶開始發酵,她緩緩扭頭望了過去。


    寒風撩動繩索輕擺,惹得秋千晃動不止,將好不容易積下的雪,飄散得隻剩下薄薄一層。


    地上倒是覆了厚厚一層,莫約有半尺高,將草廬外圍的柵欄都埋沒了近一半。


    草廬的院子很小,一個水缸,一張木桌,兩個小板凳,其餘便是墨塵種的花花草草,和他的勞動工具。


    閑來無事便給小花圃鬆鬆土,鋤鋤草。


    隻是如今雜草叢生,裏頭養的杜鵑也被風雪壓得彎了腰,唯有零星幾棵山茶孤零零地綻放。


    白山茶。


    “叮鈴鈴……”草廬簷下的風鈴飄起尾巴,發出脆響。


    思緒瞬間迴籠,林子纓收迴視線望向遠方。


    漫山遍野的紅山茶與白雪相依,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震撼和美。


    在這萬花不敢開放之際,山茶以高潔孤傲的態度,尋找理想中的愛情。


    林子纓明顯一怔,滿滿的一座山,這便是墨塵口中的閑來無事,隨意種的?


    看來真的很閑。


    欣賞了片刻,她拿出留影石一把捏碎,畫麵投至半空,出現了墨塵的懟臉拍。


    皺著眉頭,還在反複確認留影石有沒有錄上,擺弄了半晌,才退後幾步將整張臉露出來,


    而後歪了歪腦袋,眼眸彎彎地喚她,“子纓。”


    她忽的有些想哭。


    原以為會毫無波瀾,實則她遠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堅強。


    淩淵扭頭凝著她,眼中的擔憂一覽無餘。


    “本尊猜你不會看這個留影石。”


    墨塵勾唇,話鋒一轉,“如果猜錯了,那當本尊沒說。”


    眼淚瞬間收迴,林子纓兩眼一閉,人在無語的時候真的會笑。


    “你有沒有發現,本尊今日有些不同?”


    林子纓蹙眉,盯著他的臉打量了一番,沒發現他說的不同是指什麽。


    “這套衣服還是本尊同你大婚時穿的那件。”墨塵退後幾步將全身露出,左右展示了兩下。


    隨即又快速飛奔過來,臭屁道:“怎麽樣?是不是已經被本尊迷得找不著北了?”


    林子纓笑了,“有病。”


    “現在開心啦?”墨塵歪頭挑眉一笑,提前預判了她的反應。


    林子纓切了一聲,順勢在房頂坐下,仰頭觀猴耍。


    早就知曉內容的淩淵微微蹙眉,守在林子纓身旁寸步不離。


    “子纓,我真的很喜歡你。”


    林子纓挑眉,似乎早已料想到這個結局。


    “可本尊隻喜歡現在的你,那個無憂無慮與本尊朝夕相處的你。從前你喜歡誰,本尊都可以裝作不知道,隻要現在的你屬於我,那就足夠了。”


    “你肯定又要說本尊演戲騙你對不對?”墨塵冷笑,“我就知道你不信我。”


    墨塵垂眸,留影石陷入長久的沉默。


    久到風雪再度席卷,飄進她冰冷的眼。


    “我想告訴你,這次……”墨塵欲言又止,終是沒有再做過多的解釋。


    他笑了笑,從懷中將平安符拿出來,輕輕晃了晃,“這個很難求吧?”


    “謝謝夫人特意求的平安,我很喜歡。”


    聞言,林子纓摸出斷裂的平安符,其實也沒那麽難。


    “本尊知道你臉皮薄,不好意思,沒關係,哪怕你不說,本尊都明白你的心意。”


    墨塵輕輕笑了聲,將平安符小心翼翼放迴懷裏,“嘴硬。還說不愛我。”


    他自信勾唇,“你肯定是愛我的對吧?不然你幹嘛摸我?饞我身子啊?”


    林子纓直唿救命,就這麽水靈靈的說出來了?


    她分明是被強迫的!


    淩淵在一旁攥緊了拳頭,氣的,嫉妒的,破碎的。


    “林子纓,你到底愛不愛我?哪怕那麽一瞬,那麽一次。”


    留影石再次陷入沉默,似在等她的迴答。


    林子纓蹙眉,正欲反駁,手腕卻在下一秒被人抓住。


    她扭過頭去,濕潤的一雙眼闖入眼簾,慌張無助,好像真的很害怕她會愛上別人。


    林子纓一驚,急著掙脫開他的束縛,卻被捏得更緊。


    “你快迴答呀,到底有沒有對我動過心?”


    淩淵朝她輕輕搖頭,語氣幾近懇求,“不要。”


    雙重逼迫讓林子纓頭大,發瘋般甩開他的手,彈跳起步離他飛遠。


    “好啦,我已經知道你的答案了。”


    墨塵勾唇,意味不明地笑笑,“這次,又讓你猜對了。”


    留影石畫麵結束,墨塵化作星星點點的光,葬在小院的各處角落。


    淩淵盯著僵在半空的手,一滴淚迅速滴落,埋進雪裏。


    林子纓喘了口氣,暗罵墨塵死裝,餘光一瞥,瞧見碎掉的淩淵,頓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睫毛顫了顫,淩淵壓下情愫,故作鎮定地起身,看向別處。


    他明知裏麵的內容,卻想去賭一個可能。


    如今,輸得徹底。


    “你從未選擇過我。”


    林子纓捏了捏耳垂,極力委婉道:“沒有吧,很明顯嗎?”


    淩淵盯著她不說話,安靜的站在原地,眼眶通紅。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們姐弟倆……”


    見他眼神愈發黯淡,林子纓緊急刹住嘴,擺手辯解道:“不不不,我沒有要跟神君您攀關係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您前世,是我的阿弟……”林子纓越描越黑。


    淩淵紮心得差點吐血,“林子纓!我現在是淩淵!”


    “是是是。可我還是林子纓。”


    淩淵瞬間噤聲,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抱歉。”


    良久,


    他才苦笑道:“罷了。”


    大雪震耳欲聾,愛意落下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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